三沽酒(八)
孟国国主,向来以暴虐残忍著称,枫茗送去和亲的第一夜便被砍下头颅悬于边界城墙,甚至来不及见到那据说俊美无双的孟国帝王。艳色的血洒在青灰色的土地上,那阖目的少女嘴边却带着笑意,仿佛憧憬于死后可以得到的安详与自由。
殷松陪着枫皓站在青央佛塔的顶端,远远望见那颗飘飘荡荡无所依凭的头颅,夜色凉风吹起他们的衣袍,枫皓双手紧握,指甲嵌入血肉中,殷松看着他冷硬的侧脸,只觉得一阵透骨寒气自心底泛起,他知道自此以后,没有什么能阻止枫皓去争夺这个天下了。
半个月后,当年枫皓于千锦阁巷口前救下的小男孩学成一身易术自云中城归来,青央军大破孟国边城连胜数役,将半边落川归入祈国版图。再来便是月牙湖子预城的三万大军全数被枫皓就地活埋!殷松于营前连跪数日也救不回一条性命,或许从那时起,他们两个之间便有了无法跨越的鸿沟,而之后的岁月更是让他们强硬的将彼此推离,直至落到永不相见的地步。
第二年开春,皇城终于有了动静,颁了旨说要犒劳三军。
当三个月后,枫皓和殷松率领两千轻骑入朝时,人人都看见储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堪,他那骄傲的弟弟身后站着两个足以让朝野撼动的人物,明明身处九阶之下却恍然如在蔑视他,那双姜氏独有的蓝眸大眼里闪烁的,不知是天真还是狡黠,让人烈日中升出寒意,如堕千里冰窖,挣扎待死。
枫皓轻笑了一声,他撩袍跪地,道一声:“皇兄,父皇近日身体可好?”谦卑有礼的让枫连几乎捏碎了手边放着的碧玺。
“父皇自姜妃去后身体一直不适,皇弟既然回来了,不妨去宫中看看父皇,以解思念。”
“是吗?”枫皓沉吟了一下,“恰好北域有补身的圣品居莲,当初臣弟久居宫中不适青央城的积寒冰冻,便是全凭居莲盈气活至今日,所以此来特地命人备了些,待臣弟安顿下来便送入宫中,让父皇也试试。”
“……也好。”
待到枫皓和枫连你来我往夹刀带棍的叙完兄弟情已经日近中午,殷松无奈的抬头看了看晒得人昏昏欲睡的日头,而后实在忍不住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跪在他左侧的梓少华清清楚楚的听见青年将军嘀嘀咕咕的抱怨声,“跪了几个时辰了也不知道让我们起来,这做哥哥的敌意也太不知道收敛了吧。”
梓少华隐于袖中的手轻轻一翻,地上便弹起颗石子敲在殷松的脑门上,殷松轻哼一声,有些委屈的看向梓少华,年轻的易师便回给他一个鬼脸,然后颇为得意的微一昂首,殷松也不服输,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去,指尖凝起道法,也给了梓少华一记石头。两人有来有往玩的不亦乐乎,偶有错手打到枫皓后脑勺的也只当没看见,继续做着小动作,等勾心斗角的兄弟二人终于停下叙旧正式准备犒劳三军的时候,梓少华的白色长袍和殷松的铁甲下小石块已经堆作山丘,偏生这爱玩儿的军师和将军还能面不改色的随着众人落座,谁也不提空旷的九阶龙椅下两座诡异的石堆。
三天后,枫皓入宫,梓少华和殷松也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偷偷跟在他的后面收拾监视者,直至枫皓入了重重宫闱,他们方才退回王府部署下一步。
“鸿门宴啊,鸿门宴。”殷松双手抱臂踩在最后一个跟踪者的头上,王府不算奢华却也不小的院子里堆着几十个鼻青脸肿的黑衣人,“光是派来监视我们的就有这么多,我都不敢想象小军师吃完晚宴后在宫门外等待他的是什么阵仗了。”
“哼,皇兄一心想要除去我这个祸害,但他若想名正言顺尚差一条栽赃嫁祸的罪名,而今天下皆知因为母妃的原故我与父皇始终心存芥蒂,他要定我个谋害国主的死罪便只有趁现在这个绝好的机会,否则,他日我回到青央举兵而起,他就只能做个亡国之君。哈……要不是玉娘传回的消息,我倒真要在他手下做个冤死的鬼了。”枫皓目中燃起的怒火渐成燎原之势,让立于他身畔的殷松都感觉到灼热可怖,收敛着利爪的九五至尊抬头望天,入眼刹那风云诡谲,明明灭灭,“梓卿以易术幻容代我入宫,若能吊住老头子嗓子眼里的那口气,说不准今日我那几个哥哥就要死在辕门外了。”
“……”殷松轻微的叹了口气,他握紧身畔长剑,只觉得这王都南国的风竟比北城尚要冷冽刺骨,让人心寒。
梓少华入了九殿十八廷,一层一层的卫士便将内外环扣的朱门阖上,金属相撞的闷声四起,他身侧相傍的小侍卫明显害怕的瑟缩了一下。
“王爷,储君不让你带将军来肯定没安好心!”
“自古皇座多纷争,生在帝王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却无父无母无至亲所爱,怕也要冷了心肠方能君临天下。”梓少华说着,踏入了最后一道宫门,门内艳红宫灯绵延数里,执刀戟斧钺的巨石像怒目横眉,他神色清净平和,不缓不急的向着要人性命的家宴中行去。
小侍卫闻他所言,偷偷抬眼看了看今日这个略有些不同的城主,只见锦白开麾半扬半垂,于摄人心魂的夹道中踏出了一份安宁,他的目光少了往日里的冰冷却暗藏着更多的决绝与高傲,这般的神色倒是与军师一模一样了。
史书上曾对慕皇登基的那一晚作了这样的描绘。
甚少落雪的南国忽然于夏日雪覆千里,辕门外皇族、平民与军士的尸首绞作一处分不清贵贱,鲜血若活泉汩汩而流,直至汇进了护城河中,将那千丈深潭碧水染作玄黄,浓稠若墨汁,可浮砖石。明宣帝面色灰白,眼露死气,圣旨上却以磅礴之势写四子囚父,谋权篡位的罪行,青央军得令剪其党羽,待到黎明时分,新的王者便立在高耸的城墙上冷眼看着亲生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个被人砍下头颅,金色的光芒自他身后升起,于漫天血红中铺散,映着满城的血花,簇拥着这个自边境归来的帝王,他身侧不远尚有两个笼于穹雪夜幕看不清面貌的人,气度风华举世无双却甘愿沉沦血腥红尘,开一段盛世天下。
自此,枫皓登基,封号慕,史称慕皇。
“啊……啊……”殷松躺在桃花树下,手边一盏清酒半局残棋,他冲白衣白冠眉目清朗的易术师抱怨:“皇都好无聊啊,腰板闲的疼。”
“……再过不久你便要去驻守北域了,皇城再无聊好歹还有这满地桃花,北域荒凉贫瘠,去了之后腰板更疼。”梓少华也为自己斟满一杯清酒慢饮,话音甚是平淡,听不出是挽留还是送别。
“哈哈……北域尚有孟、姜两把利剑,我曾答应过枫……慕皇,送他一个万里江山靖世天下,此语一生作数!”
梓少华瞟了一眼嫌杯盏喝酒不痛快,此时正拎着壶把手猛灌的殷松,“我给你卜过一卦,是下签,横尸冻土命魂无归……”
殷松笑一笑,“还有功高命短永失轮回是吧?”
“……嗯”
“干我们将军这一行的,难道还指望老死在家里不成,放心啦,有你和慕皇在,我打下的江山死后也不怕没人守。”
所以说,有的时候望天打卦的本事还是不要学得好,省的一语成谶,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