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仇大恨
这是真的吗?
顾钦辞自始至终都沉默着,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认,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面色冷清平静至极,黑色的衣衫妥帖合度地勾勒出他匀称完美的身材,像雕刻家手下鬼斧神工的艺术品,又像黑白默片里一个高大的剪影。
恰在此刻,楼道里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纪若拙的神经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闻声吓白了脸,猛地转头看去——
陆景尧带着人赶来的时候,那个姓陈的还在骂。顾钦辞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的血迹并不明显,陆景尧见到他就扭过头,也没有仔细看:“还活着啊?命可真硬。”
顾钦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脸别扭的模样,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你倒是很想我死在这。”
“你要是真死在这,我还踏实了!”陆景尧烦躁地啐了一句,心头怒火蹭蹭的冒。要不是看在顾钦辞刚遭遇变故、伤势严重的份上,就冲他昨天那句一刀两断,他就先找把刀断了他!
可是谁心里都清楚,若真恨,陆景尧又何必一路踩着油门不要命地赶过来救他?
见到来人是陆总,纪若拙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幸好不是歹徒的同党,不然以顾钦辞和她现在的状态,后果不堪设想……
轻喘了一口气,月眉处凝滞的惊慌渐渐散开。她瘫软着靠在身后的衣柜上,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在看到满地的狼藉和血腥之后眼前一花,声音哽在了喉咙。
陆景尧关切地问道:“若拙,你受没受伤?”
纪若拙勉强挤出一个笑:“陆总不用担心,有二爷护着,我没受多少伤。”唯一的伤还是被他攥出来的。想着,手腕上的红痕又开始热辣辣的疼,她不动声色地把双手背在了身后。
陆景尧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顾钦辞,他明白,顾钦辞虽然不待见纪若拙,但他为人向来光明磊落,责任感极强,倒是不用担心有他在的时候会让一个女孩子冲锋陷阵。不过刀剑无眼,刚才的情况又异常凶险,纪若拙被误伤也是有可能的。陆景尧半信半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确认她真的没有受伤,才绕过她,走到姓陈的歹徒面前,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一脚踹在歹徒身上,那人本来就中了两枪,风一吹就能倒,这下被陆景尧踹得直接趴地上站起不来了。
“怎么又是你们这帮人,你那几个不中用的弟弟现在都在我手里,我说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的招?”
原来那几个共犯都已经被抓了,纪若拙心里这才完全踏实下来。
陆景尧正拳打脚踢得起劲,却忽然,一道高大挺秀的身影缓缓上前,黑色的外衣长袖半扬在空中,手掌一横,刚好拦住了陆景尧的动作,是顾钦辞。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顾钦辞没有做任何解释,又迈了一步,在姓陈的歹徒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很久,突然语气森寒地问道:“现在陈家在我手里,你说我会怎么做?”
纪若拙吓了一跳,陆景尧也怔在原地。
人在被逼入绝境时有多大的爆发力?
众人眼看着算是半个废人的陈家大哥几乎是从地上蹿了起来,对顾钦辞的脸重重地挥起了拳头。这打法没有任何招式可言,岂止是不要命了,简直是连脸都不要了。
“我******先杀了你!”
顾钦辞的伤一点也不比陈家大哥轻,他身上有很多刀口,最重的一刀在腹部,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世界上最严酷的刑法叫做腰斩,最壮烈的死法叫做切腹,可见腹部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举足轻重。他好像真的难以招架了,被陈家大哥拳脚相加,打得躺在了地上。
陆景尧带来的人要上去帮忙,却被陆景尧黑着脸一句喝止:“都他妈站着别动!”
纪若拙不解地看着他,蹭出的鞋尖慢慢收了回来。
顾钦辞扶着墙起身,很快又和陈家大哥扭打在一起。
说是扭打,其实是挨打。
他完全没有用到任何搏斗技巧,只是一味地防守,几乎生生挨下了对方所有攻击!
他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却一次次重新站起,俊美的容颜上青紫、殷红交织在一起,色彩被他异常惨白的脸衬得更加浓重。顾钦辞每挨一拳,眉头都会疼得颤拢一下,涔薄的唇紧抿成一条线,连同倨傲的下巴也不自觉地收紧许多。
印象中,他总是优雅矜贵、好整以暇的,纪若拙从没见过顾钦辞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好像这四个字,从来就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那双沉不见底的眸子,涌动着常人无法分辨的情绪。他自始至终也没有吭过一声。
紧张疑惑的并不只有纪若拙一个人,四下而望,在场的每个人都蹙着眉,神色迟疑不解。唯独陆景尧脸黑得像锅底,攥着拳头站在一旁,目光死死地锁住正在厮打的二人。顾钦辞每倒下一次,陆景尧手背上的青筋便突起更多。
明明比别人更担心,可他脚下却偏像扎根了一样,伫在原地不上去帮忙。
最后陈家大哥打得脱了力,陆景尧仍然没有理会顾钦辞。他径直走过去拉起了陈家大哥,上下打量了一眼,冷冷的声音中透着不屑:“打够了?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陈家大哥脸色铁青地甩开他的手,眼里翻腾着恨意,死盯着顾钦辞不放:“我还能打!老子要打死他!”
顾钦辞也站起来,像一个喝醉的人,身形不稳,摇摇晃晃。
纪若拙见状连忙扶住他,劝道:“二爷,别打了……”
她的嗓音如春风化雨,点点滋润在耳畔。顾钦辞忍不住侧过头,正巧撞见纪若拙漂亮的眼睛里那丝不加矫饰的担忧。
心口猛然一缩,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平缓:
“别怕,我没事。”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纪若拙竟仿佛听出了深缠入骨的铁血柔情,一时间僵在原地,心尖轻颤不止。
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让她无力招架,也无所适从。理智说要远离推拒,感情却忍不住向他靠近。
顾钦辞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只用强健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满身伤痕,黑色的瞳孔却越发坚定明亮地望着陈家大哥:“再来!”
“来什么来!”陆景尧终于忍不住,暴怒地打断他,“差不多得了,别得寸进尺!你要是不想活了我揍死你!昨儿他妈还一口恶气没出呢!”
他扬手指着顾钦辞,口气不善地对陈家大哥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叫顾钦辞!你以为他除了有钱就没别的本事了吗!我告诉你,他要是不乐意,就算找十个人拉着他,你看你有能耐碰到他的衣服一下吗!”
纪若拙惊愕地望着顾钦辞,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了,额头上不停地渗出细密的冷汗,好像只剩最后一口气在,强撑着没有倒下。
可他听到陆景尧的话,唇畔忽然扬起一抹舒心自在的笑容。
这笑容让纪若拙想到了曾经读过的一首诗——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她想,当年俞伯牙为钟子期弹琴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会心地笑着看着他。
陆景尧懂顾钦辞,就像钟子期懂俞伯牙一样。他懂他的愧疚,懂他的不安,懂他为了偿还血债而故意让陈家大哥对他下手。
“当年那事儿是他哥做的不地道,你自己也说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跟顾钦辞有半毛钱关系吗!你以为顾钦远这五年是上国外度假去了吗?他是服刑去了!顾钦辞这傻怂说赔钱,赔钱!”陆景尧气得又踢了陈家大哥一脚,“你他妈知道赔钱是什么意思吗?他让你拿钱给那些没到期的租借商当违约金!你媳妇儿流产了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你老爹过世之后,向佛陵园那寸土寸金的地方凭空出现义务募捐的灵位给你们家,你是没长脑子啊?哪儿那么巧全能让你赶上?”
陆景尧愤怒的声音越来越远,纪若拙的耳边只能清晰地听到,伏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男人的心跳。
重如擂鼓,掷地有声。
就像他本人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二爷。”
顾钦辞累极痛极,不得不半靠在她身上走路。清浅的眸光落在她栗色的发顶,一个鼻音逸了出来,“嗯?”
你真是个英雄。纪若拙在心中说完,扬唇而笑,“你好重。”
大掌在她头顶重重地摁了一下,像是他故意的捉弄,可身上的负担,却又少了一点。
她那明明只是一句玩笑话……
顾钦辞不着痕迹地关照让纪若拙的鼻子莫名发酸,她将他的胳膊拉过来搭在自己肩膀上,“你看,像你抱着我一样,我占到便宜了。”
不,占到便宜的不是你,是我。
眼底升起的迷雾,似林中阳光穿不透的瘴,顾钦辞一眨不眨地望着胳膊下,她负着沉重却努力挺直的背,差点就把心中想的话说了出来。
“妈的!”更衣室里的陆景尧骂得累了,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地喘了口气,回身瞪着那帮惊呆的小伙伴,又嚷嚷起来:“都死了?不知道叫救护车啊!”
“陆总,二爷和少奶奶已经走了……”
“这不还有一个吗!瞎啊!”
众人这才看到墙边还靠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陈家大哥,他闭着眼睛,两道清澈的泪水顺着沾满泥泞和污血的脸流下来。
到了停车场,纪若拙把顾钦辞搀扶进副驾驶上,浅咖色的座椅一下子被他的衣服染脏,顾钦辞皱了皱眉,纪若拙笑着摁住他:“没关系,二爷以后赔我一套新的就好。”
这女人……
他啼笑皆非地侧着头看她绕到驾驶位上,余光却瞥见后座上摆着一件Zegna的手工西装,那款式绝不是女人穿的,甚至还带着呛鼻的烟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