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而不答
他说完话,目光沉沉地攫着对面的女人,不放过她表情里的一丁点变化。
若拙依然像从前那样漂亮,不,比他记忆力的样子更漂亮。弯弯的月牙眉染着远山的黛色,双眸璀璨,像岁月用工刀雕琢出的吉光片羽。鼻梁挺拔,唇瓣的曲线十足迷人。她的五官和脸蛋比例美好,脖颈的弧度也温柔极了,让人移不开视线。她今天没有化浓妆,细腻的皮肤像光滑的凝脂,只是左脸的某处说不上来为什么,有些莫名的违和。
在他说出冲动的话后,邱宇航第一时间就后悔了。
在职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他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生存技巧,也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不能自乱阵脚,可是……
他做不到,他乱了。
他想好好问问她,金钱就真的是她眼里至高无上的东西吗?能让她背弃做人的底线吗?
他想好好问问她,若拙,你是不是有苦衷的?
然而她在他的注视下,莞尔一笑,如盛放的花,“做好Mico的案子能让你从此在雅意站稳脚跟,到那时,就没人会看不起你了。”
“那你呢?”邱宇航突然抬起眼帘,神色里深藏着挣扎,那一双深沉的目光,沉重如山,执着地等她一个答案。
仿佛只等她说出口,就可以原谅她对他的所作所为。
爱情就是糊涂,就是荒唐。
哪怕他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每天带着煎熬和恨意入睡,积攒了这么久的怨气和怒火,也还是抵不过她一个明媚的笑。
此之谓,祸水。
“你能做好Mico的项目吗?”若拙不答反问。
邱宇航的眉梢凝起一丝由失望固化而成的寒冷——她还是选择避而不答。
拿下Mico的项目,对拥有如今身份的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现在的纪若拙,还配得起现在的他吗?
11:45,公司的午休时间开始。
纪若拙却被叫到高层开会。
同行的还有邱宇航。
刚听说陆总找她们的时候,若拙其实没太往心里去,毕竟刚和Mico的代表见了面,雅意的几个负责人开个小会交流一下意见无可厚非。
可是当她真正站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秘书敲开了半掩的门,里面传来一声稳重而沧桑的“请进”时,她立刻怔住。
门被秘书完全推开,她看到穿着一身银灰色丝绸衬衣的老人端坐在办公室里的真皮沙发上,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陆景尧,正细致地将一小把茶叶洒进紫砂壶里,随后用手边秘书早已烧好的开水冲泡。老人盯着他的动作,偶尔加以指点,直到若拙和邱宇航被叫到了门外,他才抬起眼帘,冷静的目光直射而来。
他年纪虽大,但五官端正,眉眼中有一种身居上位、不怒自威的庄重。这种气势,陆景尧的骨子里也与生俱来地带着,若拙在见到这位老人时就明白了,这是陆家人一脉相承的基因。
这个人正是陆景尧的父亲,陆老爷子。
若拙不是第一次见他,因此不算陌生,她正打算给邱宇航介绍一下时,身旁高大的人影却突然从她的余光里走了出来,越过她,走向沙发上的人。
陆老爷子眯了眯眼,“宇航啊,想不到,你真到D市来发展了。”
若拙闻言吃惊地望着邱宇航笔挺的背影,他和陆老爷子竟然是认识的?
邱宇航回答得彬彬有礼,“是的,陆老。”
“你在原来的公司已经做出了名声,现在跳槽不一定是个明智的决定。”
“是金子总会发光,如果宇航真有这个实力、有这个运气,重新来一次也未尝不可。”邱宇航的话听起来,自有一股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自信,却很意外的不令人反感,“D市是我上学的地方,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这里的风土人情……让我十分怀念。”
不知道是不是若拙的错觉,他在说到风土人情四个字时,语速慢了许多,像咬紧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锯齿般割着她的耳膜,生生的疼。
“上学的地方?”陆老爷子很奇怪似的瞧着他,“你不是在Z市毕业的?我怎么听说……”
看到邱宇航的脊柱在瞬间僵直了,若拙的脸色白了许多。
邱宇航从一个贫穷的小山村里考到了D市的大学。然而没念到第三年,就被轰走了。
被若拙的父亲,或者说,被若拙本人。
以一种毫无自尊的方式。
当年纪明城听说邱宇航在追求若拙,而若拙有意答应,大发雷霆,差点找人打断了邱宇航的腿。
但是当爱情被灌以青春的热血时,无论什么艰难险阻都可以置之度外。至少邱宇航没有轻言放弃,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好,用课余时间打零工,几乎是想尽了赚钱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可以给若拙幸福。
然后呢?
然后若拙用不胜其烦的高傲态度,把他辛苦赚来的钱扔回他脸上,还有一张银行卡。
她说:“密码是我生日,带着钱滚。”
邱宇航不可置信地握着她的手,被若拙无情地甩开。
她坐进纪家保镖的车,他就跑着一路从学校跟到了她家。原本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儿在她家院外等了一天一夜,等得容颜憔悴,却死守着不肯离开。第二天一大早,他在狼狈之余又被张妈泼了一大盆洗衣水。若拙就在二楼的窗边看着,看着他跪在纪家的大门前,反复只说着一句,求她出来见他一面。
纪明城是个爱面子的人,他绝对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在自家门口,盛怒之下冲若拙好一通发火,让她自己出去处理。
若拙最终是出去见了他一面,她以为是今生最后一面。
所以她用了很多办法,终于让他相信了,她纪若拙,是个嫌贫爱富、捧高踩低的女人。
邱宇航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跪了太久,他的腿脚已经麻木了。若拙下意识想扶他,却被他挥开,宁可倒退着靠在墙上也不愿再让她肮脏的手碰他一下。
后来他扇了她一巴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冷冷的,被火焚成灰烬之后又降到冰点,那种绝望又愤怒的冷。
若拙也在他冰冷的注视下冻僵了心,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说话时嘴唇都在颤抖,“有出息你就出人头地,回来找人卸了纪明城的腿!我就是这么现实,这么势利!”
邱宇航走了。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撵走了这个对他最真挚的单纯的大男孩儿。
第二个星期若拙就听说他离开了D市,此后,再无联系了。
原来他去了Z市啊。
若拙的眸越垂越低,细长的睫毛挡住了褐色的瞳光。好像有人在看她,可她并没有勇气抬头。
陆老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似乎邱宇航不太想提起他求学时期的旧事,便话锋一转道:“D市的珠宝行业在国内算不上首屈一指,比Z市尚有不足。以你的才华,回来也是屈才了。”
他说什么?若拙险些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珠宝行业?邱宇航和珠宝行业有什么关系?
从D市发迹的珠宝商,能被人想起的,只有纪氏珠宝。
方才盯着若拙看的充满压迫力的目光这才移开了,与其同时,邱宇航的声音淡淡扬起:“D市不缺商机、不缺市场。缺的只有合适的营销策略和设计人才。已经被人开发过的田地,种出再好的庄稼也没有成就感。就像您在Z市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那样,年轻人,开垦荒田才能证明自己。”
说完,他又继续补充,言语里多了几丝意有所指的漫笑,“证明自己能出人头地,才能被现实和势力的人看得起。”
陆老若有所思地瞥了若拙一眼,眼神里多有避讳。当他说出下一句时,若拙才明白他在避讳什么:“那你怎么不直接到纪氏珠宝去工作?我听说你是做珠宝设计的,业内又有那么多家大企业抢着要你,你却申请到雅意集团来当个小小的创意总监?”
“是副总监。”邱宇航出声纠正。老板在录取员工时,总要先确定员工的工作稳定性,说白了就是搞清楚他会不会跳槽。邱宇航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回答起来也有理有据的,“我虽然是学珠宝设计的,但是艺术这东西,多少都能举一反三。我听了您的话很受教,也想看看自己除了设计珠宝之外,还能不能做点别的。”
陆老哈哈一笑,“你会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珠宝行业里,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Mr.Q?人啊,一辈子时间有限,在一个领域里达到巅峰已是不容易,既然你做到了,确实该试试横向拓宽你的能力范围了。”
Mr.Q!
若拙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号。
国内一流的珠宝设计师,各大珠宝商争相巴结的对象。
她曾听纪明城提过很多次,在纪氏珠宝陷入低谷的时候,他甚至亲自到Z市去请Q先生来为纪氏珠宝新一季度的商品设计主打款。却被对方一个电话拒绝了。
Mr.Q居然是……Mr.邱?!
怪不得,他会拒绝纪明城的请求。
可是邱宇航,他怎么去学了珠宝设计?
他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男……
珠宝设计,偏偏是珠宝设计。
个中缘由,其实邱宇航自己也说不清。他只记得自己在翻看入学手册时,在所有的专业里,红着眼睛指着珠宝设计说,就是它了。
对于一个理科生来说,学习宝石切割、依照光线的折射反射定律来计算切割面的形状并不难,计算机操作他自然也不在话下。但是让一个七尺男儿,让一个每天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手指能轻松捏断画笔的人每天坐在画室里恶补绘画基础……
倘若不是内心强烈的恨时刻提醒他不能忘了耻辱,邱宇航想,他坚持不下来。
艺术这条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潜规则盛行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