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树的眼睛
施二狗家后面挨着一片桦树林，笔直的树干直插云霄。更神奇的是，树干上长着一只只眼睛，每当姒文命凝视着树干上的眼睛，总会幻想出阿爹和阿妈的模样。
这片长着眼睛的桦树林成了姒文命的避难之地，每逢遭遇伤心事就会跑来望着树上的眼睛发呆，或者抱着冰冷的树干痛哭。
男子汉不能在人前流泪，这是阿爹和阿妈的教诲，他牢记于心。
树皮是很浅的白色，剥下来还可以用烧黑的木棍在上面写字。他的脸贴在树干上，皮肤摩擦过白色树皮，让眼角不断滑落的泪水浸润进树皮褶子里面。树吸了他的泪水就会听他说话的，姒文命总这样想。
他肚子里有很多很多的话却没有人倾听，即使说出来，也会遭人耻笑。今天，他遭到了阿婳的耻笑，他很伤心。
她竟然说：“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会买烧鸡，会打野兔，会买菜做饭，还会……偷偷喜欢心仪的女子，他已不是小孩子了！
“大树啊大树，婳儿姐为何不喜欢我呢？是嫌弃我个子矮？还是嫌弃我皮肤黑？莫非嫌弃我流鼻涕，是个鼻涕虫？”姒文命抱着大树喃喃自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记忆中，他很少大哭。唯一一次是在看到家乡被洪水冲毁的时候，阿妈死了，阿爹不知身在何方，他忽然变成了孤儿，只有大鲲陪着他掉眼泪。那一次他哭得昏死了好几回，醒来又是哭，直到哭得眼皮肿疼不能视物。再深再重的痛苦，即便哭死也是无用，何况他只是为了阿婳一句无心的话。
哼，谁知她是有心还是无心？姒文命擦干了眼泪，心里还是百般的不痛快，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阿婳的一句话如此敏感。
桦树林忽然传来脚步声，踩着积雪和枯枝嘎吱作响。姒文命连忙揉了揉有些红肿的眼皮，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施爷爷。
施爷爷就是施二狗的爹。
“嗬，大冷天你在这里干什么？当心冻裂了屁股！”施爷爷裹着羊皮袄，瑟缩着白花花的脑袋，还不忘趁机取笑他。
姒文命皱起眉毛，嘴唇紧紧抿了起来，不言不语。
他这样冷脸以对，施爷爷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乐呵呵拽过他冻得发紫的双手搂在怀里。厚实的羊皮袄挡去风寒，姒文命觉得异常温暖。
施爷爷善解人意的一笑，缓缓道：“听阿婳姑娘说，你生她的气跑了。家里茅房也比这林子暖和，你何苦跑来这里折磨自己？呵呵呵，傻孩子，你为何不去折磨阿婳？”
这等丢脸的事怎能让他知晓？姒文命在心里狠狠鄙视了阿婳一百遍，才慢吞吞装傻道：“爷爷你说啥，小鱼怎会生婳儿姐的气呢？”
施爷爷老脸一拉，竖起食指摇晃：“说谎可不是好孩子哟！”
说谎不是好孩子？他又不是孩子，当然可以说谎了。姒文命绷着脸，趴在施爷爷耳旁大吼：“再说一遍，我—没—有—生—气！”
“哟哟哟，爷爷耳朵聋了耳朵聋了！”施爷爷眼内精光大绽，颇有些神似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盯着姒文命倔强的眼睛狡黠一笑：“那你为何说一世都不搭理她？”
蠢材啊蠢材！婳儿姐果然是口无遮拦的蠢材！哼！再也不喜欢她了！
他为何这样说呢？因为阿爹有次和阿妈吵架，阿爹负气出门，临走时说他不回家吃饭了。可是当夜阿妈还是做了很多菜，阿爹也准时回了家。
你若嫁给他，我便一世不再理你！其实他只是想要吓吓她。若她当真嫁了蓝阙，他只有再抱着桦树痛哭一场罢了，又怎舍得一世都不理她呢？如果她嫁了人，那个绝情的人就会是她了吧？
姒文命再次悲从心来，压抑着泪水哽咽道：“爷爷，我只是想快点长大娶婳儿姐做媳妇，我喜欢她。可是……她就要嫁给别人了，爷爷你说小鱼该怎么办？”
施爷爷笑了起来，大掌摩挲过他头顶，苍老的声音满满都是慈祥和温暖：“莫急莫急，年岁要慢慢的长，你的婳儿姐会等着你的，她不会嫁给别人的。”
姒文命墨黑的眼眸瞬间大放异彩，惊喜叫道：“真的？爷爷没骗我吧？”
“老汉不打诳语！”
“可是……”姒文命抿着嘴角还有些纠结，“可是等小鱼长大，婳儿姐会不会变成老太婆？”
施爷爷眼睛一瞪，嗔道：“还说喜欢人家！老太婆你就嫌弃了？”
“不不不是的！”姒文命连连摆手，黝黑的脸膛熏染上两片绯红，“婳儿姐是狐狸我都不嫌弃，怎会嫌弃她变老？”深垂了头踢着脚下的石子，羞涩道：“阿妈说，妻子年长一些才会持家。”
“呵呵呵，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记住你今天的话，不许反悔哦！”
风过，桦树林内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好似万千只蚕宝宝啃食着桑叶。施爷爷将布满老茧的宽厚手掌贴在他的脸颊上，那掌心粗糙的纹路令他又有些想要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