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丹一梦
那年,那树桃花异样红,落英宛若由枝头溢泻地面。
传说,植物是一些嗜血精灵,土里埋着的血腥能使它们较其他同类出类拔萃地妖艳。
落英中,时常伫着位红衣华服女子,面若三月桃花,传说,美人迟暮。
岁月催人老,忧愁易白头。
那年,女子便常常伫足花荫,忘了有多少年头,岁月似乎也不忍掳去红颜,她的艳丽总与这异样红的桃花相得益彰。
抬手,接住一片落花,曳地红袖稍稍翻动,便带起了地面落英轻轻的翻飞。
落花在粉嫩的手心里娇艳欲滴,触目惊心的是那齐掌断去尾指处的伤痕。
这手,四指。
她是舞阳,一袭红衣断指舞阳。
燕王姬喜不理会众人言辞,决意将一新寡女子带回宫中。当女子轻易莲步踏入宫中时,使众人愕然的,除了她惊为天人的容颜,还有那嗷嗷待哺的女婴。
可惜红颜薄命,女子郁郁寡欢了几年便香消玉陨。
临终前,姬喜答应她,待女婴如同己出。
女婴被封为公主。
从此,燕宫中有位暴戾跋扈的红衣公主,名为舞阳。
本来,知道此事的人寥寥可数,惧于姬喜与嚣张的舞阳,更无人敢提。
舞阳被安置在太子宫。
此后,太子丹身后常常随着位红衣如火的小女孩。
甚至,丹在赵国为质子的那段不堪岁月里,舞阳也形影相随。
记得那天,舞阳坐着红色马车,身着嫣红宫服出游,回来时,赵宫门口,几个宫人正为难一对母子,沧桑丝毫不能掩饰女人的美艳。
舞阳认得,她是赵姬,那惊恐懦弱的男子是丹的朋友,异人之子。
“放了他们。”舞阳命令宫人。
“可是……”宫人为难,欲解释,舞阳怒目厉声:“放了他们,告诉赵王,是我要放的。”
宫人悻悻然。
赵姬福了福,想要道谢,舞阳道:“还不走?快走!”赵姬拉起呆若木鸡的儿子快步走出宫门。
嬴政远远回头,看着马车碾尘而去,那惊鸿艳影从此在他心头便常驻不灭。
这夺目红衣,跋扈娇颜,唯有赵王宠爱的同为人质的舞阳公主。
那年,舞阳十三岁。
跟于身后的任性女孩已出落得娉婷清扬,眉目如画,秀发似云,腰肢胜柳。
她总是满不在乎,不顾一切。
丹最喜欢这小妹妹,更欣赏她的性格。
如果自己也能像她那样,那会是怎样呢?只是,丹就是丹,少年老成的丹,深藏不露的稳重之人。
或许,要成就大业的人本该如此。
当遇到信的时候,信喷着酒气讥讽丹是赵国的阶下囚,信咄咄逼人地问丹:你凭什么作太子?你自小就低人一等,阶下囚凭什么在我们众王子之上?
丹不作声,脸色铁青。
异国为人质,换来的不是兄弟的敬重,竟为蔑视!最懂丹的是舞阳,她像一团顷刻可吞噬一切的烈焰,她不容许任何人蔑视丹。
信先是被舞阳的气势所摄,但随即又滔滔不绝,越说越不堪,甚至攻击丹和舞阳的关系,丹紧攥双拳,指节间发出清脆的骨响。
拳头是不会挥出去的,因为,这才是丹。
转身,舞阳从丹腰间拔出佩剑,直指向信,厉声喝道:“住口!”
信无视舞阳,狂妄大笑,口吐狂言,字字如箭插向丹。
终于,剑光闪过,信光洁的额上渗出殷红,他终于安静,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舞阳……”丹怵住了,舞阳却甚是清醒:“我去见父王。”
姬喜大怒。
信虽非他最宠爱,却也是他的子嗣。
姬喜要将舞阳深幽冷宫,他说,此生不要再见到她,不让她出来。
舞阳不说话,美丽的双眼静静看着父王,终于,父王没再说什么,拂袖而去。
舞阳有一双秋水瞳瞳与她母亲一样眼。
不久,丹被姬喜派往秦,舞阳执意随同。
当年逃亡路上,他曾哭着用纤柔的赵腔告诉母亲,他不要做秦人,母亲惊恐捂住他的嘴。
赵王的追兵已杀掉秦国派来接他们的人马,她怕,怕空虚中再蓦地闪出赵兵。
山脚的柴房依稀可见,他止住哭。
可母亲看到屋旁一畦稀疏菜苗,犹豫后,狠心拉起孩子意欲离去,她怕了,怕任何人伤害自己与儿子。
他哭:我累,我不走!被赵王杀了我也不走!我走不动!母亲摇头叹气,这孩子太懦弱,如果有将来,秦在他手中……秦是否不会有将来?柴扉洞开,走出个瘸拐老者。
陋室墙上挂着一张筝,比孩子见惯的更短更宽更厚重,弦……竟兀自多出两根。
孩子触摸琴弦,无声,手指却被震得生痛。老者喝道:秦筝,赵人莫触!孩子喃喃:我是秦人。
秦人?可惜,你的手太弱小。
老者微微一笑,取下筝,指劲重重拂过琴弦,筝愤鸣,仿佛受鞭烈马。
不好听。
孩子摇头说。
母亲弄筝才好听。
他偎在母亲身旁。
不好听?老者又笑了。
粗硬的双手又在弦上拨弄开来。
筝音如密仄的钢刀插入钢板,又像身披战衣的秦将仰天狂笑,笑出的是金戈铁马的杀戮。
孩子不禁打了个寒颤,眼前似乎都在发抖。
母子继续赶路,母亲诧异的是,孩子不再叫累,一步一步前行不止。
他一路沉默,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终于,咸阳城门赫然展于面前。
公元前247年,年仅13岁的嬴政即位。
政殆。
当年懦弱的嬴政不复存在。
而今的嬴政,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但心底那一团红焰依然清晰。
大殿上与丹一同跪叩的女子已经长大,容颜宛若三月桃花,眼神却甚是冷清。
不知为何,朝思暮想的人,今日一见,嬴政心中掠过的不是喜,而是寒意,由心头直至手心,汗潸潸湿了浃背。
嬴政常常去找丹叙旧,因为舞阳常常与丹一起。
自弑信后,舞阳愈加满不在乎,只是,先前的桀骜不逊已有所收敛。
秦国深秋的天明朗高远,与燕似乎并无异样。
秦国钟乐悠扬清冽天下绝无。秦国,无王子的轻蔑,无繁杂纷争,与世无争。
虽说人质,却待如上宾。
可是,丹不喜欢这里。
当舞阳脚步传来,丹急急拭擦面颊。
看到丹愤怒悲伤的脸,舞阳知道,他必定是见过嬴政,这状况已司空见惯,可每每此时仍心痛。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每遇到这景况,她总是语笑嫣然,装作什么也不知晓,那么欢喜,想尽一切办法哄丹开心,而丹的怨恨与惆怅便会稍有减退。
今天,丹衣袖湿了一片,任漫天秋风也吹不干。
眼角的余光中,她又看到嬴政一掠而过的身影。
想恨他,是他让心高气傲的丹如此愤怒消沉,可是,恨从何而来?她恨不起。
每当遇到嬴政炽热的目光时,惟有不屑地清冷,她从不与他说话,甚至看也不看他。
“丹……”说什么是好?舞阳无语看着眼前这清秀面庞,终于,丹眼角溢出的泪放肆地滚落。
“他说,乌鸦变白,马长出角的那天,就是我燕太子丹归国之日。”丹拂袖离去。
乌鸦变白,马长出角?除此就无他法?舞阳想,或许,她能让丹回去,只是,从此,燕国高贵的舞阳公主便是嬴政的舞阳妃,而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得模糊了天际,模糊了此生。
夜静得能捕捉风的去向。
这静谧几时有过?丹极力思量,似乎前生吧。
他抬头仰望,深邃无底的夜空一轮朗月格外圆盈。
静谧,是因舞阳不在。
她在何处?丹是清楚的。
是泪湿了的衣袖才让她作此所为。
嬴政所欲舞阳所思,心绪慎密的丹怎会不清楚?如果找回她,嬴政“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
便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而他则作秦囚了尽此生,什么兴燕什么覆秦,不过南柯一梦,千古之后,燕丹不过是后人眼里的阶下囚。
亘古以来,月圆星稀。
后来,丹常常想,自己到底是卑鄙还是伟大?乱世,英雄是什么?牺牲与残存造就的是什么?乱世的基业吗?
宫人领舞阳至嬴政寝宫时,嬴政正手持竹简端坐案前。
案上旁边卷卷竹简堆积如山。
此刻,舞阳终于明白为何秦能立于七国之首。平乱世定天下,或许,嬴政于燕丹更为适合。
“舞阳公主向来不是不屑于寡人吗?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呢?”嬴政放下竹简,一丝狡黠笑容浮上脸上。
“舞阳甚是不明,大王与燕丹曾于赵国为友,而今贵为王则盛气凌人,虽则今吾等为汝囚,大王也曾为囚,为何要以‘乌白头、马生角,乃可许耳。’为难燕丹?”舞阳无惧,直视嬴政。
舞阳慑人目光下,叱咤风云的嬴政竟由心生出一缕慌乱,随即,这慌乱又被惯有的戾气所掩饰。
“赵国时,燕丹与朕为友,是因他同情可怜那胆小懦弱的嬴政,今日,虽朕为皇帝,可朕又何曾当他是囚?他只接受弱者为友。他面对朕的傲慢你可知?他屡次要求回国,却从不曾求朕,只是坚决说出他所愿,甚至,如同你一般,不曾正眼看朕,嬴政在他眼中永远是赵国懦弱的质子!!!”
舞阳相信嬴政的话,这才是她心中那不屈不挠的伟岸的丹,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丰神俊彦,面色平和却掩不住高傲。
“可他是燕国太子啊。”舞阳有些中气不足。
“那朕呢?朕是什么?”嬴政冷笑。
半天无语。
谁也不躲避对方犀利的目光。
投射在墙上的两个影子,在微微跃动的火光中颤闪,有如两个一触即发的对恃者。
“大王,燕丹如何方可归燕?”终于,舞阳先疲累于这样的对恃。
“舞留,丹归。”嬴政字字铿锵。
宫闱之内,红烛摇曳,窗外,明月皎洁,几点依稀寒星苟延残喘般微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