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一)
待庄胭珞在屏风后更衣完,玉蝉早就布置好了一桌子的饭菜,她略扫一眼,匆匆狼吞虎咽地扒拉了几口,味如嚼蜡,连炸得香酥的菊花鱼的滋味都没尝出来,便起身要往外走。
玉蝉惊怔住,紧随其后跟出去,不安道:“小姐,奴婢刚刚通知了世子爷,稍候他便来。”
脚步一收,庄胭珞转过身来直直盯着她。
玉蝉心下又是一惊,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
庄胭珞沉默一刻,稚嫩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外头日头正盛,太阳火辣辣烤灼着大地。
玉蝉答道:“现在是午时。”
庄胭珞皱了皱眉:“我问的是何年何月。”
莫非小小姐失忆了?可是庄胭珞还记得她叫玉蝉。玉蝉心下猜东想西,回答道:“小小姐,是太初三年,处暑。”
太初三年……
庄胭珞举步,徐徐往外走去。
正值午时,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阳光,一束暖阳毫无预兆地打在庄胭珞头顶,她一惊,身子晃了晃。
抬起手,手心对着阳光,一握。
似乎是想将光明牢牢握在手中。
那温暖似乎有魔力,庄胭珞的全身顿时变得暖洋洋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站在太阳底下晒晒自己潮湿的身子。
牢房一年到头都是冷的,春天是阴冷的,秋天是冰冷的,夏天是凉飕飕的,冬天更甚,刺骨奇寒,像睡在冰窖里。庄胭珞哆嗦了下,那种寒意她永远都忘不掉。
不远处,一丛丛淡紫色的矢车菊,在澄澄的日光下盛开,如火如荼,温柔可亲的花瓣恣意绽放,以怒放诠释生命最美好的姿态,无一不散发着鼓舞人心的活力。
庄胭珞深深呼吸一口气。
慢慢地,走到阳光下。
充实饱满的暖热紧紧包裹着她……真像是一场梦,阳光灿然目眩。
她微微仰头,没有牢笼的禁锢,昏沉的光线不再勾勒出她瘦弱的躯体,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丞相千金,纤华的无双少女。
玉蝉立在廊下,她倚栏而望,手臂传来硌人的坚硬。
她忽然发现,自从庄胭珞苏醒后,她开始不认识眼前的这位京华人称之为‘娇娇女’的地找了大半年,事情淡了,后来老丞相一听这三个字,都能面不改色地抚膺大笑。
只是依旧把庄胭珞捧在心尖尖上宠。
若说从前的庄胭珞是一个骄纵蛮横、人人厌恶的大小姐,而不远处,微仰着首,享受暖光的清美女子,淡漠而冷,亭亭而立,白皙若凝脂的双颊染上一抹浅的粉红,灵动慧黠的双眸极澈、极亮,此刻寂然无波。
光线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周身像是撒了层金粉,熠熠生辉。
玉蝉看得痴了,一震。
忽而发觉,这样的庄胭珞,美得灵动风致,端的是浑然成熟的波澜不惊。
庄胭珞一心沉浸在心事中,并未注意到玉蝉投来的惊怔。
太初三年……庄胭珞低头盯着盛开的裙摆,上用冰蚕丝绣着一朵冰清玉洁的芙蕖,开得恰到好处,一动,光彩流转,活色生香,未免夺了人的光彩。
她烦躁地走了一步,一阵凉风习习拂过面颊,夹杂着怡人花香,顿觉清爽,稍稍定一定神,重新寻拾回思绪。
太初三年是一个多事之秋,就在这年,她的生命轨迹彻底被改变。
她记得,在前一世的太初三年盛夏,南方水灾,大波受难流民涌入京华,偌大且繁花似锦的京华一时间变得脏乱拥堵,街道上,放眼望去皆是流民,死的死伤的伤,惨不忍睹,恶臭充斥着京华城。
天空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霾,始终挥之不去。
齐皇明德,拨兵修复灾区,又从国库支出数百万两白银赈灾,命各官宦家族发放米粮给难民充饥。
明明是七月处暑,京华上下却如临九数寒冬。
她便是由此机缘巧合遇到了傅雪。
傅家本是江南名门,受水灾牵连,举家北迁,她父亲为人清廉,不曾在京华结识达官贵人,仅仅几日,举目无亲的傅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华再也维持不下去,双亲活活饿死,留得傅雪一人独活世上。
那时傅雪才十岁,生得娇柔,性子又温顺,差点被骗子卖到风尘之地,庄胭珞女扮男装想混进青木娄,不偏不巧,在青木娄前见到了傅雪。
女孩子又瘦又小,大腿还没人家一直胳膊粗,两只瘦削的胳膊被个魁梧大汉一拎,两条骨瘦如柴的腿套在破破烂烂的麻布裤里,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像是随时都会被折断。
白净的的脸上蹭了些脏脏的污秽,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老大,水汪汪的一双瞳孔,楚楚可怜地望着庄胭珞,好像会说话。
那双瞳孔似乎有魔力将她摄住,庄胭珞突然心生怜悯,从徐妈手中买下她,将她带入相府中,让爹爹收她为义女,梳洗干净后的傅雪貌美且乖巧,丞相府上下无不是喜爱她的。
说傅雪才像丞相的女儿。
呵……庄胭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便是这位‘好妹妹’,害死庄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府中奴仆至死都不知道是傅雪吹的枕边风,害他们断送了性命。
她握紧双拳,手心指甲传来尖锐的冷硬。
庄胭珞在被打入死牢的那一刻,才幡然醒悟。
为什么她会救下傅雪,为什么傅雪博得了丞相府上下的欢心,为什么傅雪能够抢走了自己的所爱之人……庄胭珞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抖。
她一凛,耳畔传来细微的步伐声,由远而近。
沉稳而有力,一如这脚步声的主人。
从纷杂的思绪中抽出,庄胭珞定一定心,按捺住心中愉悦,唇角扬起一抹明媚如春花般的微笑,忽而一旋身,柔柔睇向看向来人。
远远走来的,是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身着墨兰色细葛布长袍,气宇轩昂,正信步而来,一眼就看到,阳光下那玉立着窈窕的女子,不由得心神一恍。
只见那女子冷香蓝的襦裙旋转,缓缓转身,清美而白皙的脸庞在暖光下越显流光溢彩,端然回眸一笑,露出几颗莹洁贝齿。
如玉珠落地般动听的轻柔声语,不紧不慢笑道:“哥哥,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