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一）
仙客来的糖葫芦是世上最美味的甜点。糖皮酥脆，山楂颗颗饱满红润，酸甜交织。
味蕾苏醒了，她感动得想落泪。
庄昭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在仙客来的雅间里，正襟危坐，对面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妹妹——他已经不能够确定是不是，因为坐在对面的女子，往昔骄纵乖戾如数抛去，眉目间尽是柔和，细细看，藏了三分坚毅。
为月白勾花直裾深衣的男装扮相添光彩，俊逸的面容远胜无数京华美男子。
庄昭有一种空气被抽走的感觉。
感到有双眼睛端详着自己，庄胭珞一抬头，恰好对上庄昭深沉的双眸。
心下一紧，庄胭珞顿时味如嚼蜡，匆匆扒拉几口，起身，往外走去。
哥哥仍然没有说话，扔了几锭银子在桌上，紧跟其后。
掀帘，出门，挤入熙攘闹市。庄胭珞不去看身后的哥哥是否还在，因为她知道，他不会离开的，即使她此刻是在断头台上，哥哥也不会离开半步。
脚下是长格青石板，盘桓交错。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延伸……是青木娄！
庄胭珞暗叫不妙，倏然转身，快步走。哥哥一怔，堪堪错过飘扬的衣袖。
身后似乎响起了纷闹声，她如雷贯耳，脑袋空白，懵懵地往前走。
哥哥没有追上来。
“……就让我惬意这片刻吧。”庄胭珞兀自喃喃自语，脚步不停，加快了几分。
“啼嗒，啼嗒，啼嗒——”
马蹄声由远而近，突然被一双天降之手拦腰抱起，庄胭珞呆了一瞬，已稳稳坐在马背上。
“汝母逼的——！”
什么情况！庄胭珞气极，破口大骂，刚想转头看清这厮。
安稳有力的手臂牢牢圈住她，不得动弹半分，转到一般的小脑袋硬生生被转回去，头顶响起一声低笑，温热的气息拂耳。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线条分明的肌肉……庄胭珞顿时觉得圈着她的那双手臂炽热得吓人！
她脸颊一红，耳根发热，猛地挣扎。咬牙道：“坏人！你放开我！”
什么情况？劫财劫色？当真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敢强抢良家妇女。
庄胭珞咬了咬牙，“你究竟想做什么！”
可手臂传来的坚定却在告诉庄胭珞，此人没有歪心思——即便他有歪心思，她是男装扮相，他也不像是有龙阳之癖……
他笑了声，“我看你独自一人游手好闲，不如随我去体验生活。”声音低哑下来，“像你这般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多体验体验穷苦生活能成长不少。”
因为他想要她体验生活，所以二话不说就劫走了她？
庄胭珞被这一说词气得直跳脚。
“我体验不体验生活干你甚么事！你看你才该让你夫子给你好好上堂政治课，拦腰劫走这般鲁莽的行径，便是所谓谦谦君子的做派！”
骂得身后之人一愣一愣的，他默了片刻，有点好笑地开口：“我对方才鲁莽之举向你道歉。”
是庄胭珞听错了，还是他的道歉根本高傲且低调，嘴上说道歉，却丝毫让人感不到悔过的诚意，高傲得就好像帝王家的子嗣。
庄胭珞忽然沉默了，胸口泛起一阵轻若游丝痛楚，一点点将她吞噬。
他很敏锐地嗅出了庄胭珞的不对劲，“你怎么了。”边吁马放慢了速度。
吃力摇摇头，庄胭珞一抬眼看见前方临近城门，一口怒气又提了上来，“你带我到这里干什么！”不会真的要把她卖了吧？转念一想，又道不可能，他既然知道她非富即贵，又怎会草率对她不妥。
只是不知他所谓的体验生活……
头顶二次响起他的轻笑，那是种毫无杂质的笑声，纯粹发自内心，像一泓清泉，澄澈，透澈。
庄胭珞听着这笑，忽然就不怎么生气了……可当他带着她来到城郊外，蜂居得密密麻麻的流民区，铺天盖地的恶臭袭来，满眼皆是污秽肮脏。
比起城内的繁花似锦，此处像是人间炼狱。
树林被无家可归的流民占据，有些树皮剥了几层充饥，流民或躺或靠，虚弱得如同垂死之人，干枯的皮包裹着骨头，面黄肌瘦，面容愁苦，根本称不上衣服的布条破破烂烂挂在身上遮羞，苍蝇满天飞，黄土变黑，阴沉笼罩着流民头顶。
眼底灰暗绝望。
瞳孔猛地缩紧，庄胭珞像是看见了曾今那座死牢里的囚犯，看见了她自己，被恶魔抢走了灵魂，沙漠里的水仙花，束手无策，等待、渴望着死神降临，期盼早日结束这场困苦。
希望被日复一日的黑暗折磨得体无完肤。
流民鱼贯涌入京华后，权力贵族不满家门前肮脏不堪，一致认为应当将流民赶到了京华外的城郊，再做打算。转眼半月过去，除了偶尔煮粥救济灾民，宫门后仍然毫无动静。
已分不清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流民叫苦连天，悲伤得连日天幕灰沉。
但是，这和他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他凭什么认为她会同意来这里体验生活！体验一天流民的生活吗？谢谢不用，她上辈子体会得够够了。
挣扎着下马，他倒不拦了，一松手，庄胭珞头朝地，以十分狼狈的姿势倒在了地上，不远处成堆的流民齐齐盯着她。
“汝母逼的——”
落地前，庄胭珞再一次发泄出了心中的不满。
……世界静止了。
“噗嗤——哈哈。”
马背上腰杆挺得笔直的男子忍不住，放荡不拘开怀大笑。
古话怎么说来着：以不变应万变！
庄胭珞无比淡定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好半响，男子笑够了，利落翻身，从马背上下来，靴底触地轻得几乎等同尘埃飘扬。
他矮下身，手心递到庄胭珞面前，声语含了浓浓的笑意：“起来吧，地上脏。”
庄胭珞感觉被人扇一巴掌又给了颗糖吃，羞愤交加，羞怒不止。
“你也知道脏，为何松手。”她咬牙切齿。
他阴沉沉的目光扫过来，庄胭珞全身骤然一凛。
“我想让你知道，当你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他们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同样是天子脚下，同样是人，他们本不该疾苦度日！终日望着天空，幻想自己死后的模样！他们该得到很好的安置、照顾，有一份活可以解决温饱；为什么他们没有，全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权贵的自私自利！”
不只是她听见了，四周的流民也听见了。
几双灰暗的眼睛看过来，如死灰复燃，紧接着，又有流民投来关注，最后，所有人带着希冀望着这处。
仿佛悬崖上频临坠落时抓住的一根绳索。
庄胭珞这才看到他们身后尾随着一队人马，数十匹马拉着的推车上装了满当当的粮食、成衣。
车一停，随行侍卫动作迅速地搭建起数十个小棚子，一些搬车上的细软，一些架起大锅，一些劈柴生火……几位大夫、厨子在侍卫的带领下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转眼间，袅袅炊烟驱散阴霾，清苦药香在空气中蒸腾翻滚，融为一片温暖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