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威(二)
夜更深,湿气愈重,深暗的凉意丝丝回潜,飘悠在空气之中。
数十束红烛映衬着房内布置,熟悉且又陌生的温暖,使庄胭珞感到遥远而真实,她每日在皇宫冰冷的凤床上惊醒,鎏金的珠帘在晨风吹拂下摇摆,窸窸窣窣作响。
静谧极了,她听得清自己的呼吸、心跳,她有时会觉得自己死了,可死人怎么会有心跳呢。
背后冷汗涔涔,她抱着膝盖在床上发呆。
直到碧云催促她起床、洗漱、上妆……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浪费这些昂贵的胭脂水粉,反正也没有人看。
碧云瞪她,边琢磨着是玲珑点翠草头虫镶珠银簪好看还是累丝珠钗比较好看,眉飞色舞地说:“怎么没人看啦?小小姐可比傅雪漂亮多了,况且,万一哪天陛下来了呢?岂不失礼?小小姐如今都是宫妃了,还是这般任性……”
后面再说了什么,庄胭珞记不清了。
她的嘴唇翕张,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迟迟舍不得出来。
她一直想告诉碧云,陛下不会来的,他永远都不会来了。
看着碧云怡然自得的模样,她舍不得说,像捡到一只被箭射中的兔子,箭口不深,不足致命,也救不活,苟延残喘,拔剑了怕它死,不拔只能等死。
如若两番皆是命,那么她宁愿碧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庄胭珞以为碧云什么都不知道,善意隐瞒,殊不知,碧云早已知道了一切一切,甚至她不知道的,两人怕伤害对方,谁都没有开口,互相依偎取暖。
倒不如说是碧云给了庄胭珞力量,支持她在寒冷的宫闱间辗转生存。
烛光影映,庄胭珞的影子投下纤长的一圈,她不断在房间内徘徊。
不多日,碧云便入相府了吧。届时,她该如何打招呼?是该矜持微笑还是该热情似火?会不会吓到她呢。
忽而,她顿住。
收回脚步,徐步至外间书房。
珠帘透凉的触感令她清醒不少。
庄胭珞取出文房四宝,磨墨、展开宣纸,落下‘三治’二字,无须细想,起头略显生疏,渐渐好转,像有双手操纵着她的手臂,簪花小楷行云流水般挥洒。
可惜火候未够,字不及她前世一半漂亮。
宫中的生活无趣且繁琐枯燥,她得闲时常会取出京华流行的诗词抄写,她练过许多字,总像缺少了什么,唯独与簪花小楷最投缘。
抄完了《花间词》抄《婉约词》,再到《冷香阙》,甚至《四书》、《五经》,她皆抄有手卷。
她的时间廉价得很,自落子的那刻起已不再属于自己。
她问自己,可悔?不悔,棋如人生,落子无悔。她唯一悔的,是连累亲人受害。
落笔。庄胭珞纵观全文,扬扬洒洒,事事巨细,她再三检查无错后,方将宣纸卷起,藏于书柜后。
默了片刻,她复展开一张新的宣纸,唇畔旋开一抹狡黠的笑容。
万物俱寂,玉蝉沿着昏暗的抄手游廊回到西厢房,叩门,看见的正是庄胭珞凝神书写的模样,眉间藏不住的笑意。
男装的庄胭珞眉宇间有不输男儿的飒爽,容颜不类闺阁女子弱不禁风,柔而不娇,娇而不媚,如玉的美颜叫人雌雄莫辩,暖澄澄的烛火映照着她的面容,更显清华。
风呼呼灌进房内,玉蝉连忙合上门。
声响轻微,庄胭珞并未抬头,专心笔下,不紧不慢开口道:“因何去了这么久?”
西厢房至耳房不过片刻,饶是来回也用不了这么久。
玉蝉抿唇,“傅姑娘同奴婢说了很多她家中悲惨的遭遇,哭了很久,奴婢不得不安慰傅姑娘。”
庄胭珞倏然抬头,直勾勾盯着玉蝉。
心下大骇,玉蝉膝盖不听使唤地一软,惊惶跪地道:“小小姐明鉴,奴婢所说之言绝无半分隐瞒,天地可鉴。”
良久,庄胭珞未发一言,撇下最后一笔,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腕。
以前抄久了,一整天不吃不喝投心笔墨也无感觉,今夜不过一刻,手腕便酸疼,看来她还需多练练字,养养心性。
这才意识到提心吊胆跪在书桌前的玉蝉。
她缓缓挪动脚步。
玉蝉一惊,头埋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
“既然作为我的丫鬟,便是我的人,有些话,我便挑明了说。”沉默一刻,庄胭珞举目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树叶窸窣,似妖怪作祟,“今时今日我说的这番话,你需得谨记,如若触犯,就休怪我不看在往日主仆情分,斩草除根。”
有些话必须挑明了摆在台面上,前世她便是因不清不楚而浑浑噩噩地错过了很多东西。今生她要活得干脆坦然,每个人每件事必定清清楚楚,不容许有不干净存在。
今日玉蝉已经受了太多惊吓,因此对于庄胭珞此刻言语不会太过惊讶,更多的,或许是惊叹。
淡淡瞥一眼玉蝉,冷声道:“作为我的丫鬟,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是要做到是忠心,安守本分,断不能有任何杂念,盗窃我珠宝一事,扣你半年俸禄,算作小惩,我明日派人去给你爹安排活计,你家若有何困难之处,皆可同我说,万不能再起歪心邪念。”
玉蝉欣喜若狂,忙不迭道:“多谢小小姐,多谢小小姐。”
毕竟年龄尚且,轻而易举地便能被操控。
庄胭珞漠然道:“先别谢太早。你得谨记,我最痛恨的是背叛,绝对,绝对没有下次机会。下次再犯,可就不是扣半年俸禄这么简单了。”顿一顿,“夜已深,你退下罢。”
玉蝉应是,正待离去。
“慢着。”庄胭珞沉吟一刻,“给我紧盯傅雪,若她对你示好,你便顺其自然,每日她对你说了什么,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一汇报给我。”
玉蝉虽不甚清楚其中缘由,但方才花厅里,始终置身事外的玉蝉已嗅出小小姐和傅姑娘之间的浓浓的火药味。
小小姐是有意和傅雪敌对。
为什么呢?玉蝉想不通,小小姐常年没有女伴陪同玩耍,见到傅雪应该很开心,终日把她带在身边才是。本该出乎意料的一件事,在小小姐今日的反常对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
玉蝉现在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她轻轻扣上了门,伫立在门外许久,屋内烛火透出庄胭珞的一抹剪影,很快,熄灭了。
桐影森森,万物舒缓闭合的细碎声悄,暮色轻拢,世事翻覆。
庄胭珞蜷缩着身子难以入眠时,呼听闻外间响起十万火急的马蹄声,约莫是两匹马,疾驰如风,往很远很远的那一头奔驰而去。
她心中隐隐不安,焦躁地翻了个身,心口像是有只猫儿在挠,始终无法入睡。
蹭了蹭被角,透过脸颊传来温柔软腻的触感,庄胭珞才安心睡去。
前一刻的容王府,小七早已等候在府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