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坐在宫中遣使的四驱马车内,锦罗大迎枕的凉丝丝的触感冰得庄胭珞的手脚发凉,她撩开宽大马车的窗帘,抬眸望了眼湛蓝雪白的天际,雨后的空气格外舒畅,宽阔的街道两旁早已有店家开门迎客。
宫里的骏马调教良好,驾马的宫人驾驭得马车又平又稳,竟让人感觉不到马车轱辘碾压过凹凸不平的路面的颠簸,没有往日坐马车的眩晕感,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紧张、发慌。
攥着两只手里沁出了冷汗。
庄胭珞握了握双手,擦掉手心黏糊糊的汗水,又忍不住掀开车帘,探看外头的情景。
宫门尚远,前路遥遥,终归是会到头的。她送了口气,开始在脑海中模拟着说辞。
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她从未涉足过金銮殿,面对着芸芸朝臣,更多人是敬畏、胆怯、害怕,她只有些许初登台面的羞涩和揣揣。
皇帝又不是洪水猛兽、妖魔鬼怪,还能生吞了她不成?
但皇帝比洪水猛兽、妖魔鬼怪来得更为可怕,他金口玉言便能置人生死荣辱,像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庄胭珞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平复心间的聒噪。
她何以来的信心,那本就是齐皇想出的治水策,今日她反客为主,将皇帝的治水策纳为己有,庄胭珞握了握拳。
手心传来坚硬的冰冷。
她不得不必须这么做,她要有足够的能力和郑亦对峙,势必要手握重权,这世她不会再拘束于深宅大院,庄胭珞需要寻找一片崭新的天空,更充裕的地方击败敌人。
庄胭珞是曾一度徘徊于生死之间的人,很多事情都有理由看淡了,毕竟比之死亡,其它的无关痛痒。
庄胭珞想起她嫁入太子府那日,染透红半边天火红的晚霞,似血迹斑斑,似喜庆刺目的茜素红嫁衣。软轿启程那刻的心情,就像方才娘亲送她的上宫撵那刻的心情一样。
前路未知,前世是迷茫和慌张,今世是琢磨不定的犹豫。
至于犹豫什么,她自己却也是不清楚了。
叹了口气,庄胭珞再次掀帘时,宫门已近眼前,她端正了坐姿,理一理裙摆的皱褶,正襟危坐。
有一双雪白的柔夷掀帘,盈盈笑语传入马车内:“姑娘,宫门到了,请。”
掀帘,一看,竟是琉璃。
庄胭珞震惊的看着眼前面容尚且稚嫩的少女,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今是太初三年,琉璃应该是一位小宫女才对,为何会穿着下品阶女官的服饰。
琉璃在这里,那么碧云呢?庄胭珞心头疑云重重,竟不知重活一世许多事情也因为她的一举一动而改变。
“姑娘?”琉璃依然笑颜不改着唤了声,轻柔声语道:“宫内不能行车,请姑娘随我步行入宫,自会有别的轿撵将您送入宫内。”
怔愣半响,庄胭珞长吐出一口气,答道:“好。”顺势扶住了琉璃递来的手,规规矩矩地踏着小杌子下车,言行举止皆是大家闺秀才有的坦然,琉璃自然忍不住赞叹其教养。
庄胭珞忽然有些庆幸在宫中生活多年培养出来的礼仪神态,面对着宫中井井有条,否则她不知所措,都不知把整个人往哪里放才好。
她一心回忆起前世的琉璃,说到底,她前世与琉璃接触也不多,略略几面,最深刻的一次就是落魄时向琉璃讨要炭火时,琉璃的果断相助。
庄胭珞不由幽幽看向敛眉跟随着她的女官琉璃。
凝神细思片刻,庄胭珞抿抿唇,正想询问碧云的事情,又放下,这样潦草开口未免太草率了,指尖传来暖凉的温度,反正碧云终究是要回到相府的,不急于这一刻。
这么想着才安心下来。
打量起这座宫闱。
大雨冲刷后的皇宫一碧如洗,琉璃瓦晶莹上扬,一如多年前她记忆中的那般雄伟高耸,似乎从未改变过,仍然是个繁华的所在,千万少女趋之若鹜的是非之地。
只有庄胭珞在心底知道,皇宫里物是人非,到底是变了。
宫甬长长,青石路面延伸展,仿佛穷尽一生也走不完。
抬头望不尽天空,只得一隅,仍然是在相府看到的湛蓝清透,庄胭珞莫名地一阵心慌,阔袖下握一握拳,克制住。
路过的宫女、太监行色匆匆,敛眉垂目,安顺伶俐,脚下碎步快速且有条不紊,各色宫人往来其间,井然有序。
庄胭珞又是叹了口气,唤作从前她万万是以一位客人的身份看到此番情景的,她身为后妃,是没有资格随意出入的,更别提在皇宫闲逛、悠闲地行过宫道。
宫里人哪个不是有眼色的,琉璃不经意间就已将庄胭珞的叹谓收入眼底,从这位比之自己年龄甚幼的丞相嫡女身上竟发现了温柔的光彩,那双透亮清澈的双眸蕴含了致远的宁静,莫名令人心安。
容颜美不倾城,却灵秀通透,见之难忘。
目光里透出的几缕不知是叹谓还是悲哀。
不自觉想跟她说几句话,琉璃嘴巴微动,突然想到了什么,猝然收回,敛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谨言慎行。
庄胭珞未察觉琉璃异样,想起上回走过这道宫甬还是前世数年前她第一次入宫,比琉璃大上些,手指搅着裙摆,走路都是微微颤抖着的。
宫檐上落了两只雀儿,唧唧喳喳地叫唤。
走过了宫甬,转眼便至一所安置朝臣贵客的殿宇,富丽堂皇,昨夜的残泪烛火凝结,此时悄然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宫中禁卫在门前把守,入内,又有几个安分敛眉的宫婢鱼贯上前。
“按照规矩,凡是宫外来的女子面圣前都需洗漱,换上女子的觐见朝服,方可面圣。为求仪表端庄。这金銮殿数十年未有女子涉足,姑娘是第一个,且是从古至今年龄最小的一个,陈置许久的朝服终于派得上用场了。”
琉璃话说得圆满,边打了个眼色令宫婢上前侍候,笑着对庄胭珞道:“奴婢在殿外等候,千万别让陛下就等了。”说着便退了下去,留庄胭珞和几个宫婢站在殿中。
庄胭珞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要被皇帝临幸的秀女,一动也不动的任由手脚伶俐的宫婢帮忙换衣、盘发,她只静静该站该坐即可。
宫里的人到底训练有素,三两下便替庄胭珞穿好了繁琐的朝服,盘的是正正经经的端髻。
庄胭珞没有去留意朝服如何,她的扮相如何,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一句好不好看也没问,她没有必要知道她的扮相如何,只要收拾得干干净净能够面圣便足够。
出行宫时,琉璃忍不住赞叹了句:“姑娘穿上朝服飒爽英姿,着实惊艳。”
她也一笑置之,坐上了轿撵,帘子放下,呼出一口气。不知入趟宫要这么麻烦,早知道直接把她的手稿交给郑筠揣摩就好了,但入宫亲自说服皇帝要来得更为稳妥些。
轿撵不比马车,略有颠簸,折煞人又不舒服。
越朝着金銮殿迈出一步,她的脑袋随之一片空白。
庄胭珞一时又是欢喜又是紧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