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少年
“尹葵姐姐，什么是下元节？”
“下元节啊，就是农历十月十五这一天啦，据说是‘水官大帝’”禹的生日，相传当天大仙会下凡人间为民消灾解难。中元节在七月，这十月的节日比中元节晚，所以就叫下元节了。”说着，尹葵按了按太阳穴，把阿染放了下来。想来她也不过是十五岁的孩子，阿染的重量对她来说真不算轻的，抱着她的胳膊止不住的酸痛。
她哄着阿染下地走路，对方点点头，乖顺得可人。
尹葵觉得心里服帖多了。早上请示了闫伯要出去玩的时候，她还怕他老人家横眉冷对不答应，谁曾想竟然同意了？闫伯的原话是这样的——
“少主近日会在此处逗留多天，你若闲的无趣，四处逛逛也好，带着阿染，别走丢了。”
尹葵心中一喜，带着平日里面攒着的银角子，带着阿染上了街。
下元节的青州，繁华自不用说。
路道两旁，是小贩们摆着各种玩件的小摊子，他们的叫卖声此起披伏。城隍庙前更是车水马龙，比肩接踵。
平时在沧雪城都能闷出一身疹子的尹葵，玩心不减，这会儿犹如鱼得水一般，这里看看，那里逛逛，胭脂、灯笼、道符、还有好吃的炸糍粑，圆咕溜秋，个顶个的大！尹葵见了眼睛都瞪圆了，全然没了大姐姐的架势，倒像个乐坏了的小孩儿。
阿染抓着尹葵的裙角有些吃力，她跑的慢了就会看不到尹葵的身影，好在她动作还算敏捷，一时半会也没有跟丢。
中午，两孩子在路边下了碗馄饨面，尹葵要了两个碗，分了阿染几个大馄饨。
约莫是饿了，她吃得津津有味，不住地舔嘴巴，喃喃道：“下元节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诶？”尹葵噎了一下，“馄饨这东西哪里都能吃的，阿染似乎不常上街？”
阿染点点头：“我娘平日里面都在家里刺绣，不然就是下地劳作，她每天都很忙，还要照看调皮的狗娃哥哥，没有时间带我出去。”
尹葵不免同情起阿染来：“那你们平时都玩什么？在家里岂不是很无聊啊？”
“不会啊，我和狗娃哥哥玩，他会给我当马骑，还会叫我跟他一起看书。”
“阿染真厉害！你都会看书了？看的什么书啊？”
阿染深思了一会儿，开心地说：“最近在看《野狗传奇》。”
“……”尹葵忍不住灌了一口水，免得禁不住笑出声来。
她虽然只是个丫鬟，但是通晓笔墨，书也读过一些。其中各种杂书尤为喜欢，这《野狗传奇》原是《房山怪谈》里的一篇，讲的江东有个狗妖，喜欢咬不听话的孩子，后来被一个叫坍方的道士收了的故事。
尹葵不免看了看一脸天真无邪的阿染，心里腹诽：所以这孩子这么乖不会是被吓出来的吧？下元节的天忽然阴了阴，尹葵道了声阿弥陀佛，心里又开始琢磨。
不过能看到《房山怪谈》，说明这孩子难道会认字写字？五岁的会写字的小女孩被特地收进了沧雪城，似乎有些牵强，若是天资稍微聪慧一点儿的，五岁能写字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吧？
就在尹葵觉得在阿染身上发现了一个还不怎么算闪光点的闪光点，街头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起来。
这人声如同浪潮一般，一浪高过一浪，远远望去，不远处出现卫兵护着的仪仗队，前方是四匹血红色的高头大马，马头上挂着佛铃，行进途中发出叮铃铃的清脆铃声，震人心魂。
人群自发地让出了一条小道。
尹葵隔着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金碧辉煌的车辇，车辇上供着一尊琉璃金佛，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如同佛光普照。
这圣洁的光辉照耀着大地，所有人忽然静默了。
那一瞬间，仿佛在远方传来佛语，佛偈声声入耳方休，净涤人心……
人道水官降世救灾应该是道家的事情，但是在楚国和齐国，信奉的却是佛教。下元节祭祀活动历来都是佛教引领的，在楚国并不是稀罕事儿。稀罕的是，这尊琉璃金佛怎么来了？这东西可是齐国东皇寺的镇寺之宝！
“东皇寺的大师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东皇寺四国传教，此时正好到了青州，这下元节里来的，还真是我们青州百姓的福气啊！”
“哦哦！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听说是要去城隍庙里讲经呢！”
“走，快去看看！”
尹葵有些眼力劲儿，皱了皱眉，想了想昨日少主说的话，唯一愣神，思绪就飘远了。
阿染扯了扯她的裙摆，才让她回了魂儿，女孩儿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问她：“尹葵姐姐，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呢？”
“是东皇寺传教的车辇。东皇寺向来传扬佛法，正好路经此地，让我们碰上了。”
“东皇寺是个寺庙吗？”
尹葵点点头，耐心道：“东皇寺是齐国的国寺，也是中原四大门派之首。但是，它跟我们沧雪城不一样。不过呢，东皇寺是公认的武林泰斗，里面的弟子都是习武的大和尚，都是光头呢！”
最后一句话，尹葵是悄悄地说的，引得阿染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尹葵看着觉得可爱，摸了摸阿染毛绒绒的脑袋。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好像是城隍庙？”
“讲经好玩吗？我们也能去看看吗？”
“好啊，吃饱了就去！”
等人潮散去，两人也差不多吃饱了。
尹葵掏了掏荷包，将一个银角子扔到了桌角，后者打了个滚儿一骨碌窜到了大街上，跳了几下，不动了。
阿染眼尖，小跑着自告奋勇：“尹葵姐姐，我来帮你捡！”
尹葵看得出阿染的示好，不能阻了她的好意笑着点点头。
阿染蹦达过去，捡起那个银闪闪的东西，觉得有些新奇观摩了起来。
尹葵一侧目，整个笑就僵硬在了脸上。
东街不远处，一匹疯马正在肆意狂奔，已经踩翻了好几个摊子。少年栖身马上，手持缰绳，风驰电掣而来，电闪雷鸣之间，尹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来不及喊出声，一回首看着小女孩露出微笑，对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银角子。
不过是个银角子而已，为何她还笑得这么开心？明媚？
尹葵心中一紧。这马来得这么急，根本躲不过，别提是个五岁的孩童了！尹葵不会武功，她根本没有能力救她！
马蹄声越来越近，忽如其来的惊惧扰得她汗毛直立，连呼救都忘了。
马的嘶鸣就像一块石头捶打在尹葵心上。
身后有风呼啸而过，黑影闪现，少年勒马，拉着缰绳盯着街对面的人，那是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他正抱着阿染站在那里，身上没有一丝狼狈。
一瞬间安静。
阿染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瞬间天旋地转，她就落入了那人的怀里了。
真是奇妙的感觉！
她抬头看了看那人，头发梳起来一丝不苟，眉宇间却有清晰分明的寡淡。明明她在看他，他丝毫不迥竟笑了，牙齿洁白，有着干净的好看。
阿染忍不住问：“大哥哥，你是水官大帝吗？”
“嗯，水官大帝？”似乎是个新奇的说法？
“今天是下元节，水官大帝会下凡解救灾难，刚才就我明明在那里，一会儿我就到这了，大哥哥你好厉害啊，你会法术！”
他抬手捏了捏小女孩的脸。
“那不是法术，那是轻功。我也不是神仙，我只是个路过的侠客。”
“侠客？”似乎阿娘告诉过她，进了沧雪城就能成为女侠了，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人？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喂！”马上的少年夹了一下马肚子，喝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速度可真快！”
少年的五官在阳光下明媚而神气四射，他的眉眼如画，看得出来，以后定然是个让人春闺难忘的美男子。
此时，他一手拿着马鞭指着那个黑衣男子，桀骜不驯的动作配合着毫无客气之言的话语，却有些让人不舒服。
“以后走路，自己小心些，知道吗？”温声说话，黑衣男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反而小心地将阿染放在地上。
阿染点点头，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崇拜。
“喂，我跟你说话呢！”因为被无视了，少年气恼。
男子摇摇头，望了望天空，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那少年，目光冷冷。
“小小年纪就策马上街，爹娘不管你吗？这般闹出人命可怎么办？幸好我本来身无长物，可就是跑的快了一点儿，要不然这小丫头就要成了你马蹄下的一缕冤魂了。”
因为做错事，少年的脸有些发红，可是，他还是咬牙不屑。
“我……我不用你管！”
嗤嗤笑了一下，男子三两下窜进了巷子里，没了踪影。
尹葵赶紧跑过来抱住阿染，泪痕满脸，连道谢的话语都忘了，只顾着浑身上下打量阿染哪里受伤了没有。
“可恶，他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骑马少年喊了句，无人应他。约莫是觉得尴尬，他回头瞪了一眼正看着他咆哮的阿染，面皮没来由一红，怒斥道，“看什么看，臭丫头！”
他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带着风尘，疾驰而去。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这少年年轻轻如此专横跋扈，若不是看他衣着华丽显贵，必然是大家公子，尹葵不欲惹事儿才没说什么，可是还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她抱了阿染，此时仍有些心惊胆战，刚才确实把她吓怕了，也没了再逛的心思，这下便早早回了客栈。
尹葵也没敢再带着阿染出去胡玩，青州在下元节这几天有些乱。一则怕阿染丢了，二则便是担心再出现这次的马蹄下险象环生这种经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担待不起。
不过这一回逛街，阿染也算是初设江湖了！她心里单纯地这么想着，拍了拍胸口，摸到一块玉佩大小的饰物，心思流转起来。
大侠离去之后，她在地上看到了一个金闪闪的东西，一定是大侠掉的！阿娘说，丢东西了都会很着急的，大侠万一找不到东西可怎么办啊？既然被她看见了，她不能不管，反正她以后也会成为女侠，要是遇上大侠就可以当面还给他好了。
这么想着，阿染安安静静地跟着尹葵在客栈憋了两天，每天吃喝睡，日子过得堪比肉猪。
第三天，众人驱车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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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暮色方淡，夜漆如墨，城隍庙繁华依旧，外间高僧正讲着佛法，内堂却肃穆井然。
内殿之上，墨发白须的老人正襟危坐在一块蒲团上，微微张开眉眼，原本超然物外的眼神，在看到跪坐在一旁的锦衣少年时，顿时塞满了各种情绪——愤怒、失望、恨铁不成钢……总之，气不打一处来。
“你自己说，你骑着小麻花都去哪儿了？怎么能把琉璃玉给弄丢了？”
“也没去哪儿，就是四处逛了逛。诶，师父，您别说，这青州还蛮好玩的。”少年别扭地解释道，有一下没一下地偷瞄看老人的表情，“其实，那个琉璃玉也没有这么重要吧……”
“没那么重要？”
老人一时岔了气儿，剧烈咳嗽起来。
“师父，您别生气，犯不着为个琉璃玉伤了身体啊！”少年谄媚地笑了笑，上前欲搀扶老人，却反被老人一把拿住了胳膊。
“我不生气？我迟早被你气死！你知不知道，这琉璃玉是当年铸造琉璃金佛多下来的佛指，传了三百多年，到了这一代，竟然就要折在我手上了！”老人吹胡子瞪眼，抬手不知从何处抓起一根木杖，抡起就要去打少年。
少年眼明手快，挣脱了老人的“魔爪”，一个俯身堪堪躲过了这一棒，忙就地一滚溜了出去，缩在门口张望着气喘吁吁的老者，一脸的纠结地探问道：“师父，他们说，琉璃玉有润精养魂的功效是不是真的？”
这小子在他座下学了几年才学，才学之所长世间少有的精湛，无奈脾气秉性尤为乖张，平时倒也乖顺，可一旦犯了事儿，他便有些拿捏不住了！
老人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到底翅膀硬了，跟师父玩起老鹰捉小鸡了！
“你想知道？”
少年点点头。
老人招了招手，面露微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师父，我过去你会打我吗？”
“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师父，出家人不打诳语。”
“……”
少年嘻嘻一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老人的咆哮。
“江曲意，你不把琉璃玉找回来，你就别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