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初识李云轩
“喂,小张,发什么呆呢?”
“唔?”我打了个哆嗦,醒过神儿来,胡团长刚才说的话我都没听见。
胡团长脸上又挂起微笑来“第一次见他都是这反应,一会就好了。”
他这么说或许是为了给我台阶下,作为一个警察,我的表现似乎有点丢脸,我勉力定了定神,道:“您不是要我和他去打交道吧?我的工作对象是人。”
“他是人啊,没错。”胡团长露出个古怪的微笑,又道:“或者说,曾经是人。”
我可一点不觉得那东西是人,甚至说,它连野兽都算不上,根本没见过嘛,感觉倒像是漫画或者游戏里的东西。
“我所知的也并不多。”胡团长苦笑着,将一名战士送过来的茶递给我一杯“他叫李云轩,以前也是公安队伍里的一员,岁数么,和你差不多,河北的。”
还真是人?我一怔,喝了口茶,稍稍镇定了些“那么,他到底是怎样变成……”我很难形容这种怪物,于是只用手画了个圈。
胡团长笑着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张,我真的知道的不多,你明白,我们只是服从命令,完成任务,就这么简单。”
我苦笑道:“那让我来干什么?这些事可不是我能做的。”
胡团长道:“他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运输的话,存在很大风险,你需要安抚他,直到我们将他运到中科院,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个人认为这件事心理医生也能做,上面要求你来的意思,我也不很明白,恐怕是因为你和他都是公安系统的人,相对而言他的排斥感可能不是那么强烈吧。”他稍稍犹豫了下,又道:“另外,这事儿是需要保密的,我猜你也明白,所以找民间机构的人,大概不怎么稳妥。”
好吧,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派我这个开枪和心理学都是二杆子的毛头小子来了,原本有些害怕,在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后,反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二十分钟的准备之后,我走进了放置那笼子的帐篷,而看守的士兵,也知趣的退了出去。
不得不承认,开始的几分钟里,即使是第二次见到他,我仍旧只有一个动作:发抖,从头到脚,即使我竭力想表现的轻松、镇定,也没用,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人,根本不像,和这样一个可怖程度超过野兽的东西打交道,我真不会。
直到他的目光转向我,目光闪烁波动着,令人恐惧的瞳孔中感情复杂,有愤怒、轻蔑等等种种,我忽然意识到,这家伙真就是个人,在发现了这一点后,我终于开始镇静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我开始试着和他交谈,但无论我问什么,他都毫不理会,没办法,我只好转变策略,自说自话。
在我表明我是警察身份后,他看了我一眼,能明显察觉到目光一闪,情绪似乎有些松动。
对象有了反应,就代表攻心成功,这很容易理解,局里一位有着二十多年警龄的老前辈曾经说过,理论上最难对付的,是无论你说什么,甚至于用指着鼻子骂遍他祖宗八代亲朋好友,对方都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当然,这话言过其实,至少这样的人我可没遇到过。
我开始大谈警察生活的苦与乐、汗水和鲜花,夹杂着一些对犯罪者的同情惋惜以及痛恨,总之我忽然感觉自己很有写肥皂剧的天分,但他似乎又恢复了开始的漠然,不理不睬,仿佛根本就不感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阳光从帐篷门口的缝隙洒了进来,我才发觉口干舌燥,抬头看了看表,八点了。
我是个靠嘴吃饭的人,能让我这样的人说到嘴抽筋嗓子冒烟儿,对方只怕是头牛还差不多,我真怀疑胡团长压根儿就搞错了,这家伙干脆不是个人,听不懂人话么。
“不好意思,水喝多了,我松松闸去。”我亮出杀手锏,这句话虽然有点俗,但调侃的同时会让对方放松心理防线,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招。
他忽然转过头瞧了瞧我,竟然还咧了下嘴!
好家伙!真是个人啊?
我转身出门,跟守门的战士要了水壶,先痛饮一番,接着点起根烟,琢磨着接下来该聊什么。
如果他不是人,没有反应,我还真乐得和胡团长告假,回家睡我的大头觉去,但是他那种反应倒激起我的好胜心来,试试再说。
现在想来,假如当时真的推掉这个任务,或许也没了之后的困扰,但李云轩那么精彩的故事,我就听不到了,在宁静和好奇心当中,很难去取得一个平衡,因此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一直在思索,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当然,假如说我知道后来又因为他而卷进一场危险的漩涡,几次险些丧命的话,或许我宁肯作为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活着。
不管怎样,当时我扭头又进了帐篷,望着他笑了笑,之后假装忘记了什么般一愣神,掏出烟盒来“抽烟?”
男人和男人之间沟通的好方法就是递烟,这招也是屡试不爽,当然,也有部分人会盯着我这中低档烟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看了看我,似乎犹豫了下,才不言声伸出右手,用两根好似萝卜般遍布那红色晶体的手指比了比,紧跟着缩回了手。
我看到他手指尖处那晶体形成的利爪,上面还带着干涸了的暗红色血渍,心里不禁一缩,不过表面上没有流露出来,抱歉地一笑,乍着胆子迈近几步,将一支烟递到他嘴边。
他迟疑了下,终于张开遍布那种晶体鳞片的嘴唇叼住,并凑过来点燃。
我承认,后退时候我的腿都是软的,尽管他肯接烟,表示我们之间的交流进了一大步,可如果他伸出他那只满是突刺的手来,我恐怕得烧几箱子高香才能保证我的后半年在医院病**上。
不过他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现,先深吸了一大口,吐出来又猛吸一口,看起来很贪婪,似乎很久没抽过烟的样子。
“这烟还不错吧?我们那儿特产,别地儿买不到呢。”我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竭力保持着自然。
他迟疑了下,竟然点了点头。
我眼睛一亮,好么,终于有进展了。
“哪个局的?”
我正琢磨怎么往下进行,他竟然先开口了,声音清亮,听起来果然岁数不大,我心中大喜,脸上自然不敢表露出来“山东的,济南市局。”
他点了点头,又道:“搞谈判的?”
“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很精明,干脆直承就好,遮遮掩掩的反倒有可能砸锅。
他挪动着嘴唇,将烟移到嘴角,才又道:“找你来干什么?劝说我配合研究?”
“研究?”我一愣,随即想到胡团长提到的中科院,再结合他现在这种状况,那么确实不难得出结论,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就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临时接到的任务,他们只是要我安抚你的情绪,至于什么研究的,我确实不知道,所以我无法作答。”
他哼了一声,道:“好吧,你至少说了实话,这事跟你无关。”
“到底……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一刹那,我承认我忘记了胡团长说过的安抚,其实安抚最好的方式是倾听,而不是说,但我当时确实控制不住我的好奇心了。
他又叹了口气,缓缓道:“说来话长,如果有机会活着见面,也许我会告诉你。”
他越这么说,我越好奇,但这些年来从事这个职业,不敢说有别的长处,还算是沉得住气,便竭力按捺下追问的想法,点了点头“或许情况没你想象的那么糟呢。”
“或许吧,其实我也觉得挺没意思。”他一笑,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理解那是笑,感觉只是一张怪脸在抽搐。
“与其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还真不如死了好。”他语气中带着悲凉,又道:“可能是怕死吧,躲躲藏藏半年多了,我现在开始理解,为什么艾滋病人生怕别人知道了。”
设身处地的想想,真是连我都替他灰心,我也叹了口气,又递上根烟帮他点燃“现在已经这样了,我看你还不如坦然面对,总比你成天窝在山上强吧?”
他沉吟半晌,点了点头“可能吧,你说的也对。”
“你还是人,保持着人性。”我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想让他轻松些,不管是基于同情还是什么,如此为攻心对象着想,是我自毕业进入局里以来,少见的一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已经让我变得麻木,不过是履行公务罢了,但这次,我发誓,我真的是很尽心的在替他盘算“既然没有丧失人性,就有救。”
他叼着烟转过头来“何以见得?”
“因果关系么。”我一笑“好人有好报。”
“你了解我么?”他呵呵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我本来是和他谈的还算投机,随口一说,此时倒是心念一动,道:“我注意到抬下来的伤员,有三个伤势较重躺在担架上,其中一个伤势最重的是在肩部,不会致命,另一个腿上有伤的,本来可能会造成大量失血或者截肢,伤口却很浅,其他的就不必说了吧?所以我断定,你在和他们搏斗时,尽量不伤及他们的生命。”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很有把握这就是事实,果然他点了点头。
“好吧,反正我也躲累了。”他叹了口气,将烟头吐掉“除死无大事,连死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
我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任务算是完成了,随即又觉得有些内疚,对着他,似乎让我的潜意识中的道德观念凌驾于职业之上。
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包括早餐时间都在边吃边说,他不打算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我也不勉强,只谈一些警察生活中的趣闻。
他其实非常健谈,出乎我的意料,以此推算,他的年龄还真就是和我相仿,而且性格原本应该非常阳光。
我们俩谈的非常投机,我已经完全不在意他的怪异外貌,连困倦都忘了。谈话一直持续到午后,跟交好的朋友都没说过这么多,不知不觉间,似乎我俩已经成为莫逆之交了似的。
下午三点,胡团长终于通知我,该上路了。
实话说,假如没有和李云轩的这一番畅谈,他的生死我根本不当回事,至多像在报纸上网络上看到某些新闻似的叹一口气,第二天就能抛到九霄云外,可现在,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
飞机上我一直陪着他,压制着心中的忐忑,天南地北聊着天。
李云轩倒像是真的看开了,至少在我看来,他丝毫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直升机降落在之前的军用机场,又换乘一架军用运输机,大概一个多小时降落,一辆全密封的卡车已经候在跑道边。
李云轩被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抬上了车,我自然仍旧要随行,车里几乎没有任何光源,伸手不见五指,也根本不知道外界环境如何,我只留意到上车前,那四个士兵脖子上挂着红外线夜视仪。
我俩的对话也告一段落,这种情况下聊天,那真不知道神经得大条到什么地步了。
车走了又一个小时前后,或许更多一点,总之我几乎要撑不住睡着的时候,车忽然颠簸的厉害,结果又睡不着了,约莫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停了下来,后车厢也打开,仍能看到夕阳的余晖。
我眯缝着眼睛下了车,周围全是旷野,只在车头前面有一座二层楼建筑,灰白色,不算起眼,占地面积倒不小,门口站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往这边打量着。
这叫中科院?
我疑惑地望向刚从前排下来的胡团长。
胡团长只望着我微笑了下,并没回答,挥了挥手,四个士兵已经将禁锢着李云轩那笼子抬了下来,往楼门前奔去。
李云轩从笼子里艰难地转过身,抓着栏杆,冲我笑了笑。
这次,我很确定那就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