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入涧眠斯年(下）
白步凡一怔，看了看梁思齐身后的两名身着蜀山剑侍服装的小童，奇道：“这两个小童是……”
少宁连忙也鞠了一躬，回答道：“弟子张少宁，这是我义妹南伊，她也是蜀山的弟子。”
白步凡心中不由诧异，又仔细看了一眼这两个小童，虽相隔颇远，但他修为精深，这一次，一眼便看到了少宁腰间的青笛，震惊道：“张牧之是你什么人？”
“回前辈话，那正是先父。”
“你是牧之兄的儿子！？你说先父，牧之兄去了？”白步凡更是震惊。
少宁神色一黯，白步凡自知失言，触及小童的伤心事，也不待他答话，便说道：“牧之兄当年风采超然，白某也是十分神往，小童，看你穿着，应该还没有拜到某一脉之下吧，不妨便拜倒白某门下如何？”
若是对于一般的蜀山剑侍，面对义金一脉首席长老的橄榄枝，自然欣喜若狂，可少宁却心中一阵苦涩，又向白步凡躬身一礼，说道：“多谢前辈抬爱，弟子虽得宇风真人收留门下，但气海丹田已废，无法修真问道……”说到底，他自家情况自家知道，就算平时装作一副从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可这一点，让他这样一个已坚定修真问道之志的孩童如何不痛苦？
白步凡又是一惊，诧异说道：“原来前些日子接受青木师叔治疗经脉的小残废就是你小子啊。可惜了，可惜了……”
白步凡为人颇具义金一脉的特色，重情重义，却也心直口快，这几句话一出，无疑是又一次给少宁的修真前路判了个死刑。
梁思齐一阵无奈，他听到一半就知道白步凡要说什么，连忙岔开话题道：“白师叔，天色也不早了，弟子还要带他们两人再游览一下，并且要为他们安排新的住处，不知白师叔还有何吩咐？若无吩咐弟子等人便先行告退了。”说罢又是一礼。
白步凡也觉自己失言，轻咳一声，说道：“好，那你们就去吧。”
梁思齐三人对白步凡行了一礼，便御剑去了。
白步凡看着远去的剑光，想到少宁的情况，不由一叹，正在这时，一团火焰无声燃起，一个人举着一个酒葫芦，打着酒嗝，从火中现出了身形。
白步凡一皱眉，说道：“老酒鬼，也亏你是礼火一脉的首席长老，居然将‘凤火涅槃’这种救命神通用在偷听我和几个小辈说话上。”
老酒鬼又打了个酒嗝，嘿嘿笑道：“白小子，我也是刚来而已，本想听听你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小鬼感兴趣，结果你们已经说完了，我倒想听听，嗝……那小子，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吗？”
白步凡对他翻了个白眼，说道：“他是青笛书生的儿子。”
“青笛书生？张牧之？他不是消失百年了嘛？他什么时候有儿子了？”老酒鬼又喝了口酒，他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那是青笛书生张牧之的儿子！？”
白步凡十分无语，不由嘲讽道：“喂喂，我说你也好意思说你是礼火首席长老嘛？他可是掌门师兄带回来的啊，虽然并没有几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也不是什么保密的事啊，你这首席能不能不要每天就知道喝酒啊，巡山的任务还得我替你做……喂，还没说完呢，跑什么跑！”
他的声音还在云海中飘荡着，老酒鬼已御剑朝着梁思齐等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白步凡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头叹道：“整个蜀山五脉，除了我之外，当真是一个正常的首席长老都没有啊……”
坤宫峰的剑侍宅院群外一里处，梁思齐等人平稳地落到了地上。
经过一番比对，少宁和南伊还是觉得这幽静而又隐藏活力，犹如深秋一般的坤宫峰最对两人的胃口，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的红枫，让少宁和南伊都不由想起了家乡深秋时节的美景。
梁思齐带着两人来到宅院中，跟当值的蜀山剑侍打好了招呼，完成了相应地手续，并拜托生活在周围的剑侍们多多照顾这对兄妹。
一众闻讯而来的蜀山剑侍自然无不欣然应允，他们虽然有在蜀山中学习的机会和资格，但是他们所能碰到的真正的蜀山弟子，也无非就是像少宁这种入门不满三年，又无修真经验的新晋弟子，而对于梁思齐这样的蜀山掌门大弟子，自然是他们悠然神往或者说要努力结交的对象了，他们很有可能会因为这种举足轻重的弟子的一句话，决定他们最终还能否留在蜀山。
梁思齐也明白这些，但他仍旧是谦恭有礼，毫无架子，让少宁在心中对这位大师兄更具好感。
梁思齐又对少宁和南伊道：“你们作为新来的剑侍，需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多跟周围的前辈们学习，对了，你们除了剑术、法诀、妖鬼论这三门基础法门之外，还要有三门你们自己想要去修习的，方才对你们所说的那些种种学问，都可以作为你们自己的方向。”
少宁自己心中思索一阵，已做好决定，便看着妹妹，看她想学什么。
南伊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师兄、哥，我、我想学做好吃的……”
“额……”梁思齐一阵无语，就听南伊续道：“我还想学裁缝，和医术，我想给哥哥做好吃的，缝衣服，还要学好医术，自己把哥哥治好！”她激动和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少宁听了大为感动，把南伊拉过来，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兄妹两人相视一笑。
梁思齐也是十分欣慰，但还是心中担忧，只听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南伊啊，你想学的这些，蜀山中倒是都有，医术还可以，算是蜀山之长，尤其是仁木、智水两脉，名医辈出；量体裁衣之学，自无双祖师之下倒是传下无数妙法；唯有这烹饪料理之法，可当真就不是我蜀山所长了，想这五界之间，虽天材地宝、灵丹妙药无数，但有几人会想要去有这些难得之物去烹饪啊，这门学问，你要是想学，蜀山未必能比醉仙楼的大厨多教你什么……”
其实十岁女童贪吃嘴馋，实属寻常之事，蜀山之中也确有老饕前辈，但是修真之事，讲究清静无为，耽于口腹之欲，对于修真之士，也算是个弊病了，南伊天资不错，梁思齐怕会因此而影响了南伊的道心，影响了日后南伊的进境；还有南伊想要学医的原因，也让他暗觉不妥：心有执念，必会影响她的道心，若执念能被完成倒还好，可少宁之伤，连仁木首座青木道长都束手无策，这般执念，无疑普世宏远啊……
但他终究不想直说，他虽怕影响他们的道心，可更怕这两个小小的少年，在还没起步，就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一旁的几个蜀山剑侍却听懂了梁思齐的意思，他们这些人，虽然没有被蜀山选中，但大部分人，都是在人间混迹良久、心思细密之人，不然如此如同绞肉机一般的乱世之中，又哪里轮得到他们来蜀山当这个蜀山剑侍？要知道，就算是名义上的蜀山打杂侍从，也是人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身份。
只听一人插嘴道：“这位小妹，咱们可是修士啊，厨子这等掉价儿的杂事，那是咱们干的嘛？更何况，咱们这种修道的人啊，那得要六根清净，整天老想着吃啊，可是会影响你的道心的，是会影响你的前途的啊。”这人不屑地说着，倒是丝毫不记得，自己到蜀山，名义上就是个打杂的。
梁思齐心中赞同，也继续劝道：“南伊，执着于某些事，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再想想。”
南伊撅着小嘴，委屈又有些倔强地说道：“可是，师兄、还有这位大哥哥，你们说的什么道心啊，前途啊，什么的，我不明白，但是，我觉得我去学这些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我就想每天都过得快快乐乐的，多好啊。”
梁思齐一怔，呆立了片刻，不由自嘲一笑，心道：“这回却是自己被个幼童教导了，清静无为，反倒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他笑道：“好，那便依你就是了，自在随心，倒也合我蜀山真法之意。”
一旁众人一头雾水，想不通为何南伊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能让梁思齐的态度改变如此之大，还有几个觉得此道理如此简单，又有何“合蜀山真法之意”？唯有几个性情本就淡泊的人若有所思，尤其是梁思齐的那句“自在随心”让他们仿佛有些体会。
方才插嘴那人也是一阵沉思，又突然大笑，向梁思齐和南伊拱手说道：“受教了，受教了，在下那般劝人，却是在下心染尘念，是在下执着于无谓了，多谢师兄、多谢小妹，蜀山，不愧是人间第一大派，不经意之间都能让人感受到道的气息啊。”
少宁也学着他的语气笑道：“这位师兄，却又是执着了。”他天资非凡，虽还不甚明了，却也隐约间触到了一丝道心真意加之他本性活泼，就学着那人的口气调笑了出来。
梁思齐和那人对视一眼，又看看少宁，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只剩一旁众人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哈，果然非凡啊。”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声音并没有多响，但这左近十数人却都觉得，这声音好似在耳边响起，清晰异常，那充满磁性的嗓音更是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梁思齐一惊，他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他立时向空阔无人处深鞠一躬，朗声说道：“弟子梁思齐，拜见师叔！”
“小思齐，好久不见了。”一团火焰悄然燃起，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此人身材很高，一身宽大的浅蓝色直裾深衣本是做工极为考究，但在他的身上却显得十分别扭，系带歪歪斜斜，更有几处，上面的肉腥酒渍还依稀可见，满头黑亮长发不冠不束加上一脸络腮胡子，将他的面容遮了个七七八八，总而言之，整个人丝毫不在意边幅，甚至可以说是邋遢了。
众人见梁思齐如此恭敬，也是纷纷向他行礼。梁思齐这般称呼，加上蜀山中流传的一些传闻轶事，这些人已猜到了几分，此人正是蜀山礼火一脉首席长老陶慕飞，为人嗜酒如命，又没有丝毫架子，被很多蜀山弟子暗地里戏称为“老酒鬼”。
梁思齐恭敬答道：“思齐问师叔好。”
“行啦，行啦，还是这么多繁文缛节，跟你师父小时候一个样子。”陶慕飞负手说道，一副“当年那小子如何如何”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吴宇风的长辈。
梁思齐无奈笑道：“多谢师叔称赞。”
“喂喂，我可不是在夸你，脸皮的厚度倒是更胜你师父年轻时。”陶慕飞不再理会深感无语的梁思齐，双眼紧盯着少宁，他虽没有修习过火眼金睛术，但他修为通天，只一眼，便将少宁这种没有灵气护体的凡夫俗子看透，包括他那一身的沉疴和残缺的气海。
他一看之下，也是一阵沉思，抬头喝了口酒——少宁抓紧时机，想看清他的容貌，却发现那一脸的络腮胡子实在是太过碍事了——他对少宁说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回师叔话，我叫张少宁”少宁鞠躬行礼。
“我听说，你是张牧之的儿子是嘛？”陶慕飞丝毫不拖沓，直奔主题。
少宁一怔，回答道：“先父正是张牧之。”
一旁众人中，有些人茫然，有些人却是面露惊色。他们这些蜀山剑侍，基本没有修为精深的，有极个别的人能勉强赶上梁思齐的修为，却都已是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了，这些人，其实也算是将蜀山当做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渴求能在蜀山寻找到一些机缘。自然，张牧之对于他们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在他们还未出生之时就已神秘失踪的神话。
注1：科仪，道教术语，类似开光、斋戒。
注2：教习，明代庶吉士老师的称呼（也是官员；在此算是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