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围城。城墙箭楼。
钟声浩荡,平托满地清霜,自大城深处缓缓升起。
巍峨的高墙内白雪皑皑。
林建踩着城门下钥的钟声登上箭楼。这里是万围城最高的建筑,远远的能看见城中鳞次栉比,密密勾连的屋檐都隐在淡青色的冰气中。
寒风倒灌,城墙像铁一样坚硬和冰冷。
这样的天气根本就干不了活,镜湖山的兵士们早早的收了工,有几个人还在城墙下流连,找了个避风处凑一起抽着烟草讲笑话。
依例,城墙当值的兵士们应该在箭楼守夜,可是天气这样冷,谁都不愿意在四面开窗的箭楼里呆一宿。林建一路登上箭楼,一个人都没碰见,忍不住低声说:“不像话。”
明路缩着膀子,跟在林建身后说:“都在西角楼呢。那里背风,暖和,又没这么多窗子。少爷啊,咱们也去吧!我冻死了。”
林建漠然的说:“没人在这盯着,出事了谁管?我不去。你自己去。”
明路无奈,道:“至少让我捧个暖炉过来吧!少爷你先上去,我到那边看一圈。”
说完,咚咚咚跑了下去。
林建一个人上了三楼。临窗站着的武士听见声响,转了过来。年轻人圆圆的脸上还带着稚气,额心一道青痕,是镜湖山的兵士。他似乎在窗边迎风站了好久,头上肩上落满了细雪,冻得脸色发青。
林建便和他点头打了个招呼,问:“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呢?你们早收工了,赶紧回去暖和暖和吧。”
年轻的武士毫不掩饰的打量了林建一眼,意识到对方是守城的将领,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施了个礼,道:“这就走。”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灌了进来,把他刚才匆忙收进袖子的东西吹得呼啦啦乱飞。
那是一长串金银纸折的元宝,用于祭奠往世的亲人。这种纸上面镀了真正的金银,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林建见了便一呆,问:“这是干什么?”
年轻的武士有些慌了。把供奉先人的东西拿到外头来,到底有些犯忌讳。他一面胡乱收着元宝,一面慌慌张张的说:“对,对不住。天冷,我以为没人乐意到这种地方来。冲撞了人,实在对不住。”
他一弯腰,怀里的火折子也噼里啪啦掉了出来。
林建看出来年轻人是想在这里祭祀先人,不由有些奇怪,就帮他捡起了火折子,问:“怎么选在这种地方?这里四面漏风,点不着火的。”
年轻的武士流露了一点悲哀的神色,说:“我哥死得远,我想找个高点的地方,叫他能看见。”
林建问:“你哥葬在哪里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说:“草原上。我们营里夏天不是遭了场瘟吗,就那时候没的。头天还好好的,当晚就不行了。他也没吱声,半夜就到死人堆里等着去了。我睡得像头猪,也不知道。我,我,我跟人一起烧帐子的时候才找着他。都过去好几天了。后来我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总等着他叫醒我。”
林建手猛地一抖,手里的火折子再次掉在了地上。他一边低头捡,一边低头茫然的说:“他,他不叫你,是怕过到你身上吧。”
年轻的武士吸吸鼻子,说:“我猜也是。我找着他的时候,都,都分不出谁是谁了,最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也没留个尸身。没个尸身在,不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吗?我就总想着让他跟着我。现在离得远了,我怕他找不着,这才找个高点的地方烧东西。对不住,真的,我以为这会儿没人来。我现在就走。”
林建心中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他见年轻的武士低头要走,急忙抓住对方的肩膀:“不用走……就,就在这里烧。你说的对,找个高点的地方烧,你哥肯定能看见。我替你拢火。”
他说着,连忙挪到窗口前,挡住了汹涌而入的寒风。
年轻的武士很是感激,跪在地上,拿出火折子。火星刚冒出来,突然一闪,扑地就灭了。
年轻人换了个方向,又试了一次,火苗微微抖动着,自己慢慢的又熄了。
“怎么回事?”年轻的武士小声的嘀咕着,又试了一回。
林建死死的盯着那点微弱的火苗,眼看着慢慢又黯淡了下去,他的心狂跳起来。
“我……我来。”他张张嘴,声音突然暗哑了。
年轻的武士将火折子递给他。
林建伸出手,却莫名的畏缩起来。他觉得寒冷。他将那火折子摸了又摸,用颤抖的声音说:“不,不行,还,还是你,你来吧。”
年轻的武士就又试了一回,这次蹦出了个微弱的小火苗,忽亮忽暗。
林建连忙拢住了那个小小的火苗。
掌心有了一丝丝,不易觉察的温度。这让林建抖得更厉害。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拢着火苗,和年轻的武士一起,将火折子挪到纸元宝上。
在交叉的指缝间,小火苗渐渐黯淡下去。
林建急了,连忙并拢十指,紧紧捂住那个小火苗。
火苗舔了舔他僵冷的手心,再次熄灭了。
年轻的武士叹了口气,收起了火折子说:“算了吧。是我不对,在这种地方化宝,还麻烦大人您看顾,可能我哥也不好意思了。”
林建仿似受了一记重击,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
他想可能真的是这样。
因为他在场,鬼神都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