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太妃看着萧宝林,“愿意进来陪我说话么?这院子寻常不来人,我倒很想听听外面的事。不过,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转身离开,再也不到这边来。”
“我愿意和您说话。”萧宝林脱口而出。
这位丑陋老朽的太妃,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很沉静的感觉。她愿意和她说话。这偌大的宫廷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交谈的人了,还不如在这湮华宫里盘桓一阵。
她便提起裙子,小心的绕过地上可疑的痕迹,走到文太妃跟前,随着她进了同样破败却还整洁干净的后院。
这一天,长平王又着人去宫里请御医,然后御医来了,成功诊断出了他“受惊体弱以致阴阳失和染上风寒”,然后他便心安理得在家里养病了。
出人意料的,皇后竟然特意吩咐内务府送了补品和药材过来,还着人过来传话,千叮万嘱要仔细保养,一句关于张六娘的话都没提。
如瑾诧异。
长平王就跟她说了昨晚宫里发生的事。
“皇后,果然是皇后。”如瑾叹了一句。
若比识时务,再没人比得过她了。弘度殿前落了那么大的脸,还能立刻转圜,继续母仪天下。
“所以我说她舍不得。”长平王无所谓的笑。
“是。皇上肯给母妃说话,定有内情,她弄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肯定舍不得和王爷彻底翻脸。”如瑾看着他,等他说内情。他若不说,她就不问,外头的事,她谨守界限,不轻易插手,因为了解得越多,她越发现自己不懂的太多。
长平王没仔细说,因为关亭几位僚属来了,还有毛庄头,长平王和他们在内室里说了大半日的话,深夜未歇。如瑾端茶进去的时候,看到桌上铺着舆图,唐允在上头指点,长平王认真听着。
她轻轻退了出去,一个人站在外间,出了一会神。
家里母亲她们不知在做什么,她有些担心。看长平王的样子,最近似乎是关键时期,有刺客来杀他,那么,会波及蓝府么?她想去叮嘱崔吉等人警醒一些,可却忍住了,知道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掌灯时分,萧宝林仍旧在湮华宫驻留。自从获宠册封之后,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轻松。宫里没有轻松的地方,也没有轻松的人,就连唯一一个和她一起从舞坊里出来的朋友,也……
有些事不提也罢。
文太妃需要一个正常的、冷宫外面的人来打发寂寞,她也需要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来排遣烦闷,于是,在这个远离宫廷喧嚣的地方对坐闲聊,两个人都感到愉悦。
没有香茗,没有点心瓜果,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没有一把不残损的凳子,前面院子里不时还会传来疯癫女人们的歌声和吵闹声,这里不是闲聊的好地方,但是,她们一直谈到了很晚。
据文太妃自己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冷宫了,究竟有多少年,她不记得,反正当今皇帝没有登基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于是她很喜欢听外面的事,无论萧宝林说什么,她都津津有味地听。
萧宝林就把自己怎么进宫,怎么学舞,怎么获宠,又怎么触怒了皇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讲这些,讲完了,感觉非常轻松。
文太妃随口便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暂时没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我,正好避一段,不然一直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眼红我,算计我。这样也好,我松快一阵,有时间过来和您说说话,挺好的。”
“你可不是一个耐得住的人。”文太妃笑着说。
萧宝林笑笑,她自然不会一直忍耐下去,只是,对于刚刚见过一面的文太妃,有些话她也不会和盘托出。看了看外面越发深沉的天色,她说,“说说您吧?您为什么和这里的人都不同,她们或疯或傻,看起来有些比您要年轻许多,可您为什么能这么多年还保持清醒呢?”
“清醒?我看起来很清醒吗?”文太妃轻轻地叹息一声,“人生一梦,哪个醒着,哪个在梦里,谁又说的清呢。如果说你觉得我和别人不同,大约是因为,她们记忆里的怨恨和不甘太多,而我,多是快乐罢了。”
什么快乐有这样大的力量,能让幽居冷宫整日和疯子为伍的人保持清醒?这里破败,脏兮兮,带着异味,饭菜是简陋粗砺的,没有服侍的人,没有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没有琴笛,没有书画,虽在宫廷,其实与世隔绝。到底是什么快乐维持着她正常的生活和神志?
屋里没有点灯,因为蜡烛和灯油不够,冷宫里的夜晚很少会有亮光。文太妃的身影在幽暗中反而耐看一些,因为黑暗掩盖了她的皱纹和疤痕。
她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悦耳:“我进冷宫的时候,是春天,那时候这院里还有一棵桃花树,开了满树的花,我看着挺高兴的。那时候你们的皇帝刚封了郡王,昭临太子的正妃正好生下一个儿子,还有晋和王,瞒着人隐了姓名去参加春闱,中了进士。总之那年春天,宫里挺热闹的。”
昭临太子,晋和王,对萧宝林来说太过遥远模糊的名号。她只知道昭临太子是皇帝的哥哥,当年宫变时被乱箭射死的,至于晋和王……
“是晋王吗?”
“是,他为皇子的时候,郡王的名号是‘晋和’。”
大燕历代的规矩,皇子们封王,顶多是郡王,想晋升亲王,那得等新帝登基大封兄弟的时候。“想不到晋王那么有本事,还能中进士。”
文太妃就笑:“晋和王是很笨的,几个兄弟里最是憨傻,他能中进士,全靠有个好师傅。”
“他师傅是谁?”
“明面上的,自然是给皇子们教书的大学士们,不过他私下里在和府里一个清客学制艺,能上榜,都是拜那人所赐。”
文太妃的语气不经意间变得柔和起来。
萧宝林听着旧事,想起现在。当今皇帝灭掉昭临太子而上位,去年又杀了晋王,将兄弟们全都弄没了,那么如今的几个皇子,最后谁能问鼎大宝?成为新帝的那个人,也会将其他人都除掉吗?她不断想着太子、永安王和长平王的样子,猜测着他们谁能站到最后,也顺带想了一下静妃的十皇子明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