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心中喑哑, 喉头淤塞。干涩的眼睛热得生疼, 险些潸然泪下。
但在那样的字句面前,眼泪太过苍白软弱。
恍惚还是昨夜微凉, 清风如水,花好月圆, 有碧禽小小,姝翠蛾绿,枝上同宿。
转瞬间好风吹醒罗浮梦。昊天孔昭, 我生靡乐。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凤春山道:“霜儿,过来。”
莫大的恐惧忽然咬住了皇甫思凝的指尖, 又沿着她的肌骨一路蜿蜒,蛇一样簌簌爬上了她的背脊。她惊醒过来, 像个母亲一样张开手臂, 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令莲华面前。
凤春山眉头紧锁, 闭了闭眼, 似乎极厌憎着眼前景象。她忍耐了许久, 终于接受了这样一幅画面,竭力平静道:“霜儿,绿酒被他害死了。你不恨他吗?不想杀了他吗?”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又被凤春山打断了。
“霜儿,你现在心情激荡, 痛苦而又绝望。我知道, 我都知道。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冲动之下, 可能会说出不应该说的话,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情。”
令莲华哂笑,道:“凤春山,她和你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
凤春山置若罔闻,道:“霜儿,乖乖到我这里来,把一切都交给我处置。”
令莲华道:“交给你处置?凤春山,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被令莲华当面用自己的话语摔回了脸上,凤春山面不改色,道:“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令莲华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外人,但我知道一件事……”
他目光缓缓流转,清润嗓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尖锐,仿佛苌弘化碧望帝啼鹃,要声声泣血,要削皮剐肉剔骨,才能证明自己在这世上走了一遭。
“凤春山,今日我不管是死是活,今后你恐怕都无法如愿了。”
犹如诅咒,又似谶言。
凤春山沉默半晌,不见怒意,道:“令莲华,看在你还算有骨气的份上,我本来只准备把你切成几百片,再扔给野狗吃。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她的眼睛极明亮,原本漆黑的瞳仁隐隐泛着金光,如同地母怀抱中黑岩深处裂开的熔浆,充斥着骇人的灼热,“……我要把你送给我师姐。相信我,她很擅长处理玩腻了的玩具。”
皇甫思凝喝道:“凤竹!”
凤春山顿了顿,道:“霜儿,我不可能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在你背后躲一辈子。”
皇甫思凝道:“你曾经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
凤春山道:“除了他,什么都可以。”
皇甫思凝平静道:“你说谎。”
凤春山微微抿了一抿唇。
皇甫思凝道:“你刚刚说的,才是你的真心话,不是吗?”
……你们现在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烈火烹油,鼎鱼幕燕,冰山难靠。百年积弊,根基烂尽,民穷财殚,所在空虚,无论怎么做,都是垂死挣扎。
……因为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少女的嗓音娇婉动听,像夏日绿荫深处的潺湲水声,一字一句却动中窾要,足以令人骨髓发冷。
“所谓两国邦交,都是假的。武皇开边意未已,边庭流血成海水,你们的皇帝封豨修蛇,觊觎四海,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豺狼野心。只是儊月现在苦于三面交锋,外战虽胜,内乱又起,动费万计,国库空虚,无力再像以前那样穷兵黩武,迫不得已做出一副偃武修文的假样子。可是一旦再度有了机会——你们从一开始就不准备放过我们。你心知肚明,对不对?”
凤春山道:“霜儿,我……我不算是说谎,我师兄与陛下……”
山风吹动空林,飒飒如雨声,隐约夹杂着杜鹃鶗鴂的啼鸣。
凤春山顿了一顿,倏然间有万般疲惫涌上心头,道:“有些事我现在不好与你解释,待你和我回平西,这些都可以慢慢商量。”
皇甫思凝道:“我不去。”
凤春山怔了怔。
她从来不害怕死亡。可她莫名生了一个错觉,眼前的人居然比死更加残酷。
“你——你不要胡说。”
她此刻的感觉很不真实。
似乎还是一个牙牙学语雁雁成行的小孩子,不晓得如何用柔软的舌头接触牙齿。
凤春山道:“你是——你现在是因为绿酒死了,太过伤心难过,脑子里都乱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等我杀了他,为兜兜和绿酒报仇,你就会清醒过来。”
令莲华嗤笑道:“凤春山,你睁大眼睛看好了,究竟是谁不清醒?”
皇甫思凝道:“我不会和你去平西。”
口里弥漫着不祥的血腥气。凤春山道:“霜儿。”
皇甫思凝眼神空洞,极轻道:“令氏以武起家,世代忠君爱国,不负山河砺带。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祖辈浴血埋骨之处。”
凤春山道:“你不喜欢我了?”
很简单的六个字,异常陌生。
仿佛得了风寒,字句皆发自他人的胸腔。
皇甫思凝道:“这是两码事。”
凤春山道:“是一码事。”
皇甫思凝浅浅叹了一口气,道:“你总是不明白。”
凤春山飞快道:“霜儿,你还在怪我吗?你厌恶我的所作所为,你嫌弃我脏,是不是?我和你一样念过书,我也知道古书里头讲:‘强食靡角,胜者为制,是禽兽也。’可是书上永远说的比唱的还要动听。身为雄主,运筹决战,图王取霸,牵动万民——霜儿,想赢,又不想流血,那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