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声金钟之音大作。宁宁毫不犹豫地奔至窗前, 双手用力推开, 一跃而出。
余维惊呼道:“少宫主!”
宁宁不停不顿,余维阻拦不及, 甚至捕捉不到她一瞬即逝的衣角。
皇甫思凝望着宁宁头也不回的坚定背影,竟生出了某种虚幻般的错视。街道车水马龙, 人潮摩肩接踵,芸芸众生皆踌躇难行。汹涌的浪潮扑过来,鸱枭雕鹫, 蚖蛇蝮蝎,蜈蚣蚰蜒,狖狸鼷鼠, 诸恶虫辈,交横驰走。
每个人恨不得抱头而窜, 唯独宁宁一腔孤勇, 逆流而上, 仿佛身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 道阻且跻,即便被滔滔浪潮迅速吞噬也无所畏惧。
宁宁宛若这个并不太平的世道。无所顾忌,无从琢磨,残酷又无辜。倘若天不假年,那便逆天而行。
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 都不出奇。
让人恐惧, 也让人向往。
月光缓慢地爬上树梢头, 洁白无瑕的雪色亦被血色浸染。月落日又升,日斜又月沉,直到天色再次泛起鱼肚白,爱阳腾波,朝霞入户,一线过冰檐,之后渐渐西倾,晚照如江花流丹。
这三天之于皇甫思凝,仿佛噩梦再临,熟稔得令她瑟瑟发抖。宅邸门外无数次传来刀戈与惨叫,砍杀声不绝于耳。
死亡的气息翳蔽四方,昏昏欲压,一派兵荒马乱。
“开门!快开门!”
“快——”
余维这三日不眠不休,双目早已布满血丝,整个人宛若一只蓄势待发的雌豹,杀意暴涨。
皇甫思凝听出了那个喊叫的声音,仓皇阻止道:“余维娘子别动手!快点开门!开门!”
余维怔了一怔,依稀分辨喊声有些耳熟,狐疑道:“这是皇甫娘子认识的人?”
皇甫思凝用力点头。
余维这才命守卫开启厚重的大门,将人赶紧迎了进来。入者一男一女,相互搀扶,神色疲惫,浑身是黢黑泥水,再不见任何金兰廷芳的风华,狼狈得像是从煤灰堆里摸爬打滚了一遍。
大厦将倾,他们都只是惶恐逃荒的蚁民。
皇甫思凝连忙上前,颤抖道:“苏画!未晞!”
华年时抬步都十分困难,一个趔趄几乎扑在了皇甫思凝的身上,虚弱道:“白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皇甫思凝抱紧了她,道:“你平安就好……你们平安就好……”她复看向苏画,上上下下打量,确认他没有缺胳膊断腿,眼眶发热,“……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怎么至于……”
苏画苦笑了一下,道:“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云里雾里。你也知道,儊月万国来朝,我等使节是来的最晚的一批,也因此离御座最远。多亏了这一点,才能勉强活命。”
皇甫思凝问道:“立后大典上出了什么事?”
苏画摆首,迟疑道:“大典时还好好的,但宁王迟迟不至宫宴,儊月皇帝不知忽然发了什么疯,下令赐死了王皇贵妃,还将沉玉公主打入了长生狱……”他手心满是冷汗,之前尸横遍野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忍不住微微一颤,“后来宁王终于现身,一切都疯魔了……”
绿酒追问道:“乾元节加上封后,明明是喜上加喜,怎么会平白无故生出这样的大乱?都说那个宁王素有贤名,是当仁不让的未来天子,皇帝这样大怒,难道是因为他犯下了什么大不敬的罪名?”
华年时嫌恶道:“什么贤明仁善之名,沽名钓誉而已。他摆明了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居然眼睁睁看着自己母妃被当庭缢死……”
皇甫思凝突兀地打了个寒颤,回头一望,只见余维脸色冰冷,并没有任何捍卫辩驳的意图。
她呼吸一停,不自觉地攥紧了华年时的手臂。
华年时回握住她的手,声音越发低沉,道:“我万万料想不到,这种事情还能亲眼目睹第二回……”
第一回是什么,没有人比她们更加清晰。
“在场中人几乎无一幸免……就像临济义玄禅师说的那样:‘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皇甫思凝低声接道:“……始得解脱。”
华年时咬紧下唇,道:“多亏了苏修撰机灵。他在宁王出现的那一刻就预料不好,第一时间拖着我夺门而逃……但是,但是也只有我们两个……侥幸逃脱生天……”
她一只手微盖住眼睛,掩饰压抑不住的颤抖。
他们踏着满地尸骸跌跌撞撞而出,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举目凄凉无故物,这对她而言是何等残忍的旧日重现。
余维忽然道:“不对,你们在撒谎。”
她一旦正了容止,原本妩媚之色顿时化为凛冽剑上秋水,透出森然阴煞之气。
皇甫思凝惊讶地望向她。
余维寒声道:“宫宴异变,你们二人何德何能出得了殿门?就算出了殿,宁王的人马居然拦不住你们出宫?外头死伤惨重,你们怎么知道找到这个地方?”
皇甫思凝的心跳停了一拍,喃喃道:“是她。”
苏画道:“不错,是凤将军救了我们。她将我与长公主殿下护送出宫,交待了这个地方。”他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无声轻叹,“她说,欠了我的一个人情,已经还清了。就此两不相欠。”
华年时厌憎地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余维脸色难看之极,道:“将军现在呢?还有王世女,威武将军和他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