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十五)
一觉睡到自然醒,就是后脑有点痛,还伴随着睡前记忆部分缺失,符清彦摸摸脖子,“难道落枕了?”
他去院子里打水时看见伫立在金色晨光中出神的苏琢,黑发下微微扬起的视线似乎正追随空中自由飞翔的雀儿。那一瞬间,符清彦被突如其来的悲伤穿透,这感觉来得过于莽撞、消失得过于迅捷,令他都没来得及捕捉便忘却了。
“起得真早,苏琢。”
“早安。”苏琢转身回应。
能得到回应符清彦很高兴,但怎么感觉苏琢没前两日有精神呢?是错觉吗?
吃完早饭符清彦回酒店收拾东西,他兴冲冲的跑回来,递出个巴掌大小的精美盒子,“抱歉,我把这个给忘了。花神给的,应该是给你的,刚收拾东西时看见才想起来,抱歉抱歉。”苏琢打开盒子的同时符清彦又问,“我们怎么回去,真的来得及吗?……啊!”
盒子里正是符清彦他们寻找的目标之物:弧壁、圈足、胎体极薄的瓷碗,内外釉白如雪,莹润如玉。碗外壁绘有两条名为“霓虹仙子”的鱼,一条黄色,周身点缀着深深浅浅黄斑点。一条红色,布满细腻繁复的橙红条纹。两条美丽的鱼都有着修长飘逸的背鳍,就像仙女的飘带,惬意畅游在珊瑚中。
“仿的。”间漓神不知鬼不觉的倚在门边冷冷说道。
“确实。”苏琢持赞同意见。
符清彦把碗宝贝的揉进怀里,“就算是仿造也是花神仿造的!神力凝聚的产物作为基础材料炼器,可以练出极好的宝具!你们嫌弃那给我!”
间漓毫不掩饰他对新主人小家子气的鄙视,“行李都准备好了吗,可以的话就出发吧。”
三人来到井边,符清彦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去”就被间漓一脚踹下去,间漓这等实力的水精带着两个水性还算不错的人类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走水路是很容易的。也就半个时辰,他们从送春河上岸。在间漓法术的保护下,符清彦与苏琢身上没沾到一滴水。只有符清彦在那儿不停抱怨间漓倒行逆施不打声招呼就把主子踢下去。
三人穿越城区来到连云城门附近,符清彦去购买路上的口粮,苏琢轻声问,“不去花神庙看看?”
间漓微微失神,“……不去。”
符清彦捧着一袋香喷喷的肉夹馍回来,“一人一个,很好吃的。接下去往哪里走?”
苏琢答,“杨柳村。”
走上小半天,一纸山清水秀的小山村画卷在眼前展开。符清彦看看苏琢,“你打算原路返回?这样来不及的吧。”
苏琢没有回答,铺琴拨弦。曲子才弹及上阕,一只巨大的红嘴仙鹤飞来在三人面前化为年轻女子落地,“琢小姐,能再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还有间漓大人,久疏问候。这位小兄弟是?”
“无视他无妨。”间漓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今日有事劳烦千鹤姑娘。”
作为“邻居”,间漓和千鹤还算挺熟的。千鹤朝向间漓张牙舞爪扑去的符清彦友好笑了一笑,“三位,有何事尽请吩咐,只要奴家能办到必竭力而为。”
“请送我们前往师守镇。”苏琢补充道,“到镇外即可。”
听闻后半句,千鹤微微一笑,“乐意至极。”
高空中坐在千鹤背上比想象中平稳、温暖得多,符清彦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赶路方式,有些兴奋过头,左边看看,又走到右边看看,每穿过一朵云便欢呼两声。苏琢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摆开琴练习。一个时辰后,本以为符清彦的兴奋劲能自行过去的间漓终于忍受不了,“小矮子,坐下!不觉得在千鹤背上踩来踩去失尽礼仪?!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下去!”
符清彦居然乖乖跪坐在间漓对面,一脸闪闪发亮的表情,张口就来了句,“间漓间漓,你真是太帅了!”
间漓微微蹙眉,不动声息的与他拉开距离,“又要干嘛?”
“你答应告诉我当年汪熹身上发生什么事的!我只知道她在六岁时遭歹人绑架,于岐潭边落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却离奇的出现在汪家院子里。这是怎么回事?”
还好,这小矮子搭错筋的时候不会冒出什么馊主意,本质上来说是个单纯的孩子。间漓暗想着这些,口上如约回答,“汪熹落水后便溺死了。”
“你胡说!”
“骗你干什么,我当时不在岐潭。汪熹的尸身被潭中小妖一抢而光,幼童的**对妖物来说是大补之物。我去时已连渣都不剩了。”
“说到底还是你的手下干的!”
“都说了,是‘妖’。你师傅到底教授你什么东西,连‘妖物’和‘精怪’都分不清吗?!”在符清彦心中,无论“妖物”还是“精怪”,都是该封印或驱除的东西,真还没什么差别。间漓看他呆呆的表情就明白了,耐着性子解说,“精怪是山水灵气历经长年累月凝成,乃天地精华,没有善恶、男女之分,就像一座山或者一道溪流,仅仅存在于世。岐潭之水灌溉了岐潭村四季作物,自古养活村里世世代代的牲畜和人,这并非我之善。同理,汪熹溺毙于岐潭之水,亦并非我之恶。仅仅存在于此的我并没有以自己的意念左右任何事件。精怪的本体往往是些无生命物质,比如水、火、石,我等擅长旁观。”
符清彦点点头,似懂非懂。
“妖物拥有明确的自生意念,为了生存、为了繁衍、为了进化,它们会有所作为。用人类的话来说则是不择手段。你杀死了我,只要岐潭水未干涸、只要岐潭村还有一个人记得岐潭,我依旧存在。但妖物不同,它们没有这么强大的存在力,你杀死一只,它便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再也回不来的消失了。妖物的总量比精怪多得多,却以比风暴更快的速度消失在历史中。它们寻找一切方法令自己存活得更长久些,无论同类吞噬还是异类吞噬,它们唯一的目的只有活下去。”
符清彦静静聆听,间漓只是平静的叙述,深潭中不含任何褒贬情感。
“为此千万年以来,妖物也摸索出数种方法,其中公认最有效的途径便是‘修炼’。妖物的修炼方式千奇百怪,以人类的评判标准,向精怪取道默默躲在角落耗费大量时光吸取天地精华来修炼的,被归为‘善’类;通过吞噬异类修炼的,如若吞噬了人类圈养的牲畜就被归为‘害’类;若伤及人身,则被归为‘恶’类;若同类吞噬,则被归为‘邪魔歪道’。但这些在妖物中都是寻常的修炼模式,并不具有善恶区别,同类相噬更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符清彦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诧然插话,“这还不算?如此说来父子相残、兄弟相残也是默许的?!”
“只有最强者才有生存下去、繁衍下一代的资格,弱者的后代只会浪费资源。”
“怎么可以这样……”少年彻底被震惊到。
间漓举了个浅显的例子,“你身上只有一条鱼,眼前却有两只饿到濒死的猫,不能分着吃,且一条鱼仅能救活一只猫。你是把鱼给又聋又哑又瘸腿的猫,还是四肢健全仅仅饿坏的猫?”
“我当然是……!”
间漓没有给少年机会说出观点,无情的打断了他,“你身上只有一小块馒头,眼前却有两个饿到濒死的人,分着吃谁也救不活。你是把馒头块给又聋又哑又瘸腿的老乞丐,还是四肢健全仅仅饿坏的穷孩子?”
符清彦怎么也说不出下一个字,他陷入沉默,人生中第一次思考如此严峻的问题。
间漓忽然望向苏琢,“您又会如何做?”
苏琢自顾自弹琴,对间漓的话置若罔闻。
间漓从她丝毫未波动的情绪中懂了。苏琢无言的回答,是对思考中的符清彦的温柔。
这个问题,困扰了符清彦整整一天一夜。他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我会给穷孩子。就算救活老乞丐,他又聋又哑又瘸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加之寿命将尽……但穷孩子不同,他有完好的手脚,只要活过现在,他总会有办法继续活下去的。”
符清彦含着愧疚说出这番话,身体几乎在颤抖。
他救了一个人。他杀死另一个人。
间漓微微眯起眼眸凝视少年良久,“……你是好人。可以我的阅历,好人注定要遭更多的罪。”
这句话无情的应验了符清彦的一生。无论他今后取得何等令人惊羡的成就,符清彦活得并不轻松是事实。
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下一刻间漓轻轻附在少年耳畔,“倘若是又聋又哑又瘸腿的孩子,和四肢健全的古稀老人,你又该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