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十四)
晚风醉,月笼纱,请君一杯梨花白。
一身绝艳红衣的十三岁少年跨坐在藤秋千上轻轻哼着小曲,他身前的僻静庭院里栽种了一片梨树林,四月里的晚风一吹,花瓣若雪飞扬,真真是美不胜收。
“阿琢!”他忽然想起什么,兴致勃勃的扭头呼唤。
檐廊下铺着木地板,干净宽敞得可以让一个成年人随意打滚午睡。此刻,十一岁的女孩子正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地,专心为七弦琴调音,闻声也没抬头,细声道,“怎了?”
“我记得五叔以前在林子里藏了不少好酒,嘿嘿~”
“……小心他揍你。”
少年瞬间得瑟起来,秋千高高扬起,火红的衣摆宛若天边那片艳丽的火烧云,“这回他就是想揍也揍不到我!”
苏琢闻言微怔,停下手中的活将琴放置一边,抬头看着他轻声问,“你真想偷酒喝?”
少年闭起一只眼睛抛了个活色生香的媚眼,“有何不可?”
确实无不可。不过要在这半山坡的梨树林里找到池家五公子池越埋藏的酒可不容易,那位以前可是调皮捣蛋的祖宗,他藏的东西绝不会让别人轻易找着。苏琢转念一想,打算以琴声招来林中花妖问问,少年却从秋千一跃而下牵起她的手,“走啦!自己找到的酒才更香!”
有这种说法吗?苏琢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看着少年活力四射的背影决定今天任何事都顺着他,毕竟,过了明日能否再见还是个未知数。不然在人前向来对她一脸不爽的少年今日也不会特意约她来这儿腻歪一整天。
正出神,少年一把搂住她干脆利落的翻越栏杆,淡淡的梨花香沁入肺腑,她听到耳边有人低语,“别担心,我没打算死在‘命盘’中。阿琢,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哼,你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小孩儿,除了我也没人会喜欢你了,所以你就安安心心的等我回来吧!”
第一次见面吗……那是苏琢记忆尤深的一日。那天不止初识了少年,更是与她最爱的姨姨走上命运分叉口的特殊日子,若时光倒流,她一定会不择手段的让苏苑留下。
恍惚中,又回到那个碧空如洗的夏日午后,小小的女孩子独自站在玄关的四圣兽影壁旁,四周寂静得令她心慌,本该人来人往的苏家正门在这一刻仿佛被时光遗忘,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远远的,一位素衣白裙的年轻女子偷偷摸摸朝玄关闪来。
“姨姨,你果然……”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侧抬脑袋,白嫩嫩的小手找准时机一把捏住女子裙摆,仰起的碧色眼眸映入阳光,似一汪水光摇曳的清澈湖泊。蓄着太多水的眼眸令人感觉泫然欲泣,仿佛有谁对她做了天理难容的坏事,谁见着都于心不安,心中涌出万般怜爱。
错觉!这一切都是错觉!苏苑在被突然伸出的小手吓一跳之后,在脑海中反复对自己强调:小苏琢绝不会因分别哭泣,这世间再没有比她在别离上更冷心冷肺的人了!又是那双天生骗人的碧眸作怪!
对视片刻,小女娃娃果然不易察觉的抿了下唇,松开裙摆垂眸不语,纤长精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漂亮的弧形阴影,给没什么表情的小脸平添三分委屈,看得人又是心头揪紧隐隐发痛。
好在看着苏琢出生成长的苏苑对此已有免疫,悄悄松了口气,伸手揉揉小女娃娃的发顶,软软绒绒的手感像在摸一只暖烘烘的长毛猫儿,叫人不舍离手。苏苑轻啧一声,心情几多复杂,手指却不受控制的捏了把粉嫩脸颊:这孩子仿佛天生带着引人溺毙的温柔陷阱,打娘胎里出来时一双水光粼粼的碧色瞳眸便叫所有见着她的人此生难忘,本该被视作妖物或异族的瞳色,却偏偏没有令一个人产生要扼杀她的念头,还沾着羊水血迹的初生儿不哭也不闹,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望着你,恬静的目光好似寥无人迹的深山中那一潭融融春水,瞬间将心软化。
无论谁被这样的眸子凝望住都狠不下心肠,她要你往东你若往西,绝对要受良心谴责的!
小苏琢挪开视线习惯性下垂盯着脚尖前一步的地方,这举动无疑让苏苑如蒙大赦,随后正常运转的大脑开始反思自己“慎密”的计划哪里出了错?再如何天资聪颖小苏琢不过四岁多,连她都看穿了,其他人还会不知道吗?
对外通告的出行日期是明日,为了躲避被忧心忡忡的族内长辈以及对自己怀着殷切期待的长老们一个挨一个拉住双手拍着肩膀循循善诱叮咛嘱咐,外加塞一大堆丹药吃食护身符到日头落山都不一定出的了门,苏苑特意挑选今日午后卷包袱开溜。就算被发现也要到晚膳时分,那会儿她早进入山地,要在光线昏暗的夜间南陵群山中寻找她的踪迹几乎不可能,这点自信苏苑还是有的,迄今为止她溜入山中玩耍还没有丢脸的被抓回来过。
可谁知会在计划大成的档口遇到本该午睡的小苏琢?
苏苑惋惜的瞅了眼再跨三步就可以踏出的苏宅大门,拂了下飘逸的雪纱长裙蹲身与小苏琢视线持平,温言轻哄,“姨姨是出去历练,快的话小半年就能回来,阿琢乖乖,在家里专心练舞等姨姨回家好不好?”
小女娃娃闻声眼睫稍抬,黑亮纤长的睫毛忽的一颤,如蝶振翅灵动且艳丽,碧眸半遮半露,无声撩拨着旁人凑近深探的欲望。若非年纪实在太小,这个无意间让人产生欲语还休错觉的小动作将非常具有风情,可她的神情是很少在幼童脸上出现的沉静淡然,孩子气的嗓音与年龄相符,眸底又诡异的藏着一丝早看透苏苑想法的隐淡笑意。
或许是年轻的苏苑只亲近过这么一个孩子,不知正常孩子什么样,又或许尚不到二十岁的苏苑确实神经粗大,根本没察觉小苏琢有任何异于同龄孩子的地方。苏琢从小就没有伪装她的异常,偏偏童年与她相伴时光最长的苏苑认为这是她独一无二的个性气场,就像那双碧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别人学都学不来。
小苏琢偏着脑袋轻声问,“小半年,真哒?”
“嗯!顺利的话,小半年。”苏苑点头附和,脸上仿佛笑开了花,可惜计划中实在没打算小半年就回来。不出意外,这是她今生最后一次离开南陵逍遥,以历练为借口的远游狂欢,不到最终期限怎可能回来!
小女娃娃沉默片刻,再度追问,“真哒?”
说大话的惯犯显然很明白如何获取信任,苏苑将漂亮的眼眸睁圆到最大以示真诚,“真的!”
小女娃娃抬起头,一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同样瞪得圆溜溜,很是严肃固执,“真哒?真哒?”
“真的!真的!!”
“真哒?真哒?真哒?”
“真的!真的!真的!!!”苏苑点头如捣蒜,眼皮开始撑不住了,整张脸绷得紧紧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酸。
小苏琢又飞快的抿了下唇,露出仿佛半信半疑实则似笑非笑的神情瞥她一眼,语气是胸有成竹的淡定,“姨姨发誓保证。”
“啊~~~~”苏苑仰天长叹!
小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敏锐得逆天,尤其那让人再抓狂也只得甘拜下风的固执毛病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撇去生来就迷惑人的乖巧精致如瓷娃娃的外表,小苏琢确实没有一名幼儿该具备的让人又爱又气的天真烂漫和机灵淘气,因此除血缘最亲的婆婆苏绮和小姨苏苑以外也真没什么人认为她惹人喜爱。她不同寻常的身份令只有特殊的人群才有机会接近她,其中部分人在她面前带着自卑和怯意,又部分人心怀嫉妒和敌意,很少有人能用平常心来面对她,与她交友。
在他们眼里,垂着头不声不响的小苏琢是可怜的,他们一遍又一遍拿她的身世说事,衍生出各种悲惨猜测,借机怀念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苏萝,最终以哀叹惋惜结束话题。若有幸与那双碧眸直视,自然又是另一番让人心头发寒仿佛隐藏在心底的任何私念都被看透的恐怖体验,然下一刻又好似错觉,是自己胡思乱想将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眼前的孩子不过表情淡漠些,眼神孤寂些,性格乖僻些,呃……还是保持距离来的好。
即使是苏苑,遇到小苏琢也无可奈何,只得向笑眯眯靠在转角院墙花树下的青梅竹马投去求救一瞥。
雪白的梨花瓣飘落在二十来岁的锦衣男子肩头,翩翩少年风华正茂,悄然独立如庭中另一株芝兰玉树,薄薄的唇边含着惑人的坏笑,悠闲环着的手中颠了把仕女用的精巧檀香扇抛玩,勾出几丝多情少年的玩世不恭滋味来。接收到苏苑的视线,他也不急着行动,修长手指轻弹,檀香小扇如雀屏绽开接住一朵坠落的花骨朵儿,垂着头颇有兴致的赏玩,就这般故意使坏刁难人到叫人抓狂~!
在苏琢遇见过的人中,立志当反派还天生风雅甚至每时每刻都能令人沉迷的高手唯有一位——池家五公子,池越是也!
池家出美人,近几代中最闻名的乃池倾,南陵现当家苏绮的“未婚已亡正夫”,池越的亲三伯,即使在池家漫长的历史上池倾之绝色也可列入三甲,其质似薄柳不胜衣的羸弱之姿无人可及。据说每当池倾离开居室,所有看见他的人都只敢小心翼翼的目送他的身影直至再望不见,不敢大声说话喘气就怕令他受到惊吓害病,更别提去骚扰,谁敢上前搭话事后绝对是要被群攻海扁的。而事实是,在其诈死前身体好得很,赤手空掌劈死老虎乃分分钟的事,什么孱弱病美人形象都是装出来令闲人勿扰以图清净的。
单论皮相,池越的二哥是同辈中最出挑的,能力更是拔尖,自幼送入苏家大院以下一任南陵之主正夫的要求精心培养。可惜他一心一意追随当年的嫡小姐苏萝,导致个人风彩被集万千光环于一身的苏萝压得暗淡无光,最终竟没能给人留下几多印象,在苏萝怀孕归来后瞬间销声匿迹。事实是打击过度身心崩溃,最终被池家放弃沦落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生下儿子后反而因为儿子过于优秀更加郁郁寡欢沉默度日,反倒同辈中另一位原本无论容貌和能力都略逊他一筹的池越被人津津乐道,多年活跃在南陵舆论的风口浪尖。
这位池家五公子的成长过程不知哪儿出了差错,骨子里就没有池家孩子素来的乖巧讨喜,自幼顽劣得叫人想到他就头痛欲裂,精力似乎永远也发泄不完,无论哪里即使路过也能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他爹恨不得没生出来过这样一只惹祸精。天知道,池越背的黑锅八成是苏苑的杰作,剩下两成是苏萝恶作剧的嫁祸,他要真整个人绝对不会留下把柄让人知晓。立志做反派的高智商少年池越会和到处捅娄子的缺根筋少女苏苑绑到一条贼船上还是苏萝设的计,只不过苏萝如何在苏苑和池越不过那么丁点儿小的年纪就看出这两个人臭气相投就不得而知了。
苏苑有一副永远乖乖女的外表,却隐藏着很能折腾敌人和同伴的内心,做坏事即使被当场抓包也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其实池越偏偏相反,总噙着一丝坏笑无意间做出令众少女芳心萌动的风雅举动,实则奶妈一样处处照顾长不大的苏苑,替她善后、背黑锅、受责罚、担骂名,着实辛苦得很。如此一手大包大揽的结果就是:苏苑一遇到难办的事首要反应便向他求助,亏他还贱兮兮的一边嘟哝抱怨一边乐此不疲。
此时此刻,苏苑咬牙切齿的表情小苏琢见怪不怪,注意力转到那把檀香小扇上:不过半个巴掌长的扇骨儿,垂着一枚用极细的玉线编成的同心结,尾端坠了快清亮通透的冰种翡翠玉如意。扇儿即使打开还没手掌大,着实迷你到无法引风,除了坠在腰带上当个别出心裁的饰物压裙摆,也只有做信物的份儿了。至于是什么信物,再过个几年小苏琢就该懂了,此刻的她只不过好奇这把檀香小扇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把扇子都精美罢了。
在苏苑救助无效即将转怒之际,池越悠然踱来,仿若随意的将抛玩的檀香小扇往苏苑手里一塞,弯腰将小女娃娃抱起来,柔声笑道,“小小姐,我们一起送二小姐出门,然后等她回家好不好?要是小小姐寂寞的话,池越可以常来伴你同玩。”
小女娃娃眨巴了下眼睛,有些意外,除苏绮和苏苑愿意抱她且敢抱她的人几乎没有,苏琢敏锐的察觉到此刻池越的反常。若论身份,只要池越没有和苏苑正式成亲,苏琢是他的小主子,未经苏琢同意规矩上池越不能对她有过于亲密的举动。虽然极力表现如常,但他在紧张,抱她是为了掩饰。小苏琢这点年纪当然不知道,赠送定情信物是件多么忐忑而羞涩的事情!定定瞧了片刻仍没明白,小苏琢婉转的拒绝了池越的陪玩提议,“婆婆说,姨姨走之后你也会有新训练。”
“唔,真是太可惜了。”池越做出一脸惋惜的表情,余光中见苏苑傻傻的没有将檀香小扇还给他的意思,心中稍定,对苏琢道出他真正的目的,“那我向小小姐推荐一位小友陪小小姐好不好?他叫阿镜,比小小姐年长两岁。”
“人?”
池越一怔,笑开了,漂亮的眼眸弯成月牙儿,“当然是人,难道比起人小小姐更想要一只宠物吗?小猫?小狗?小鸟?只要小小姐喜欢都可以哦!”
小女娃娃抿了抿唇,心想:既然是人的话还不如妖精鬼怪来的有意思。小女娃娃不以为然的转换话题,“既然姨姨非去不可,也没办法,她是一定不会想早回家哒。”言罢还颇为幽怨的瞅了苏苑一眼,只把苏苑看出满脑袋虚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