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雪越下越大。
二人上马,纵然仁紧跟在松的身后,可雾过分浓重,她的身影就在几步开外的位置若隐若现。松的声音随风飘来:“大人,雪太大了,您得跟紧些!”
仁不由得想到之前追逐巴时的场景。
只是区别在于松并非试图甩开他,而是希望他能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若是再近的话,”仁说,“你我就只能共乘一骑了。”
“您说什么?”
松似乎没有听清仁的话语。
“没什么。”
话出口后,仁也觉得不太妥当:“继续走吧。”
她的住所就坐落于风雪笼罩的山头,在房屋附近,仁与松还路遇一小队搜山的敌人。这完全映证了松的担心:纵使北上,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冰雪当中也不是长久之计。
薄薄的一层纸窗并不能抵御凛冽寒风,仁跟随松进门,目睹着瘦弱的女性利落地放置好猎物,然后生活、煮水,待到幽幽火光在房屋正中央亮起,柴火时不时“噼啪”发出声响,缓慢地温暖了衣物与盔甲都为落雪而湿透的仁。
“大人,请坐过来,烤烤火吧。”松建议道。
面具之下,仁的面孔再次微微紧绷起来。他尚未脱离战斗状态,刚刚与敌人对峙时的紧迫并没有散开。仁沉默了片刻,还是选择跪坐在松的身畔,却并没解下腰间的刀鞘以及始终遮住容貌的战鬼面具。
松不介意,她依旧保持着轻松的姿态忙碌着,好似路遇敌人并未给她带来任何胁迫感。
“水烧开了,就可以煮米饭,”她愉快地说,“至于猎物,也许要烦请您处置了。”
“若我不在,平日你又交给谁处置?”仁问。
“当然是我自己处理。”
松眨了眨眼:“可是我的刀没有您的快。”
说着,她的视线往仁腰间打刀一瞟,继而保持着闲聊的口气开口:“您如此善良,大人,甚至连偷窃食物的盗贼都会放过,简直不像是战鬼所为。”
“你认为战鬼,理应是什么样的?”
“传言中战鬼为了击败敌人会不择手段。”
“是的。”
仁沉着应下了松的话语:“但失去家园、忍受饥饿的流民不是我的敌人。”
“不择手段啊。”
松笑了笑,似是赞同。
她扭过头,清亮的眼睛与仁对视时,再次让仁回想起幼年放走的那只狐狸。
“说实话,”松说,“你我都是幸存者,大人,背负着沉痛的过去。若非不择手段,你我早就横死荒野了。流寇、盗匪,还有侵略者,甚至是不敌的野禽走兽。”
仁猛然蜷起搁置在膝盖上的手指。
柴火上架着的锅沸腾起来,水汽氤氲,火光逐渐浸透仁冻透的躯体。安静的室内和温暖的柴火使人倦怠,仁已经独自在雪原上行走很久了,疲惫、劳累,还有一次又一次与敌人遭遇之后,战斗带来的伤痛在摇曳的火焰前悉数袭上心头。
仁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么放松过了,在锅子沸腾的房间里,鼻翼之间漂浮着女性的脂粉气息。
他数次追逐,总差一步,像是梦魇般围绕在他身畔,仿佛是在挑衅与调情般,无比熟悉的气味。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么略过松的话语,当做浑然不觉,糊涂过去,避开风雪之后再离开这里。
“石川师父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仁阖了阖眼睛,转头看向身畔纤弱女人的眼睛。
“但从你嘴中说出来,则要更自然一些……巴。”
他的话语落地,死一般的寂静从室内蔓延开来。
松——或者说巴,一时无言,只是用那双明亮剔透的乌黑眼眸审视着仁。
“石川师父总是说我容易低估对手,”最终巴打破沉默,“因为那句话,你识破了我,是吗?”
不。
仁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松就是巴的,能够确认的是很早他就有所察觉,然而在意识最深的部分,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他自行断去了理智思索的欲望。
也许是因她手中持弓之人才有的茧,也许是因她兴高采烈地诉说前去本土的渴望,也许更早,早在黄金寺的时候,他们在厚厚的落叶上并肩而行,穿着与枫叶同色衣衫的女人,微微侧着头,漫不经心地说,持弓瞄准敌人,与瞄准猎物,没有任何区别。
于仁来说,二者永远不可能混淆。
而对巴来说,将羽箭对准仁,与设置陷阱捕猎小兽,却是同样的行径——目标入彀,志在必得。
“一路上,你有很多机会可以袭击我,”他低语,“为何我不曾为暗箭所伤?”
“我遭到了背叛,”巴平静解释,“我亲手训练的弓箭手欲图杀我。我知道他们下一次突袭的地点,如果有你与石川师父的帮助,我可以复仇,而你可以破坏他们的计划,一举两得。”
所以,这才是巴引他而来的目的。
淡淡苦涩从喉间蔓延,连仁自己也不明白,那究竟是源自失望,还是源自愤慨。
“我知道了。”
他起身,身躯已然恢复至战时紧绷:“我会与石川师父讨论此事的。”
巴目睹着男人周身柔和下来的氛围发生变化,她轻轻出言:“外面风雪太大了,你可以留下来过夜。”
“不,”仁用锐利的眼神看向巴,“我不会留下来。”
说完,他向门前迈开步子。
就在仁的右手要触及房门的纸窗时,在他的背后,巴坚定的声线再次响起。
“仁!”
仁的动作猛然停下。
不是大人,不是战鬼,而是“仁”。
他的名字由巴诉说,单音节的发音在她的舌尖流转,如同带有魔力一般,沿着仁的脊椎一路向上,在耳畔始终不散。
外面的风雪越发浓重,隔着纸窗,寒风呼啸的声音清晰可见。
走出去,便是那望不到尽头的雪原;留下来,背后火焰依旧温暖。
仁就像是被巴的那句话钉在了原地,他侧过头,看到瘦弱的女人跪坐在原地,那双清亮的眼眸里写满了等待与邀请,宽大的旧衣几乎掩盖不住她的身形。不知何时,巴已经拆开了绑腿,纤细的脚踝为柔柔火光镀上了一层光彩。
她看着他,那是一名女人看着男人的目光。
“我希望你留下来。”她说。
仁没有踏出理应离去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