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邃出院那天并没有见到陆商,袁叔告诉他,陆老板身体不太好,现在在疗养院静养。
黎邃对这个“不太好”究竟不好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只想着大约是感冒发烧之类的,所以当他到达疗养院,看见陆商坐着轮椅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没能掩饰住脸上的吃惊。
“陆老板。”他低头叫了一声。
陆商并不多话,扫了他一眼:“别驼背。”
黎邃立即站直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
这孩子只是瘦,个头倒不矮,正处于少年和成年人的过渡段,隐约能瞧出点儿成熟男人的肩形,之前蜷缩着小小一团陆商只当是个小孩儿,现在站直了看,似乎比他还高一截。
陆商收回视线,把腿上的一份文件递过来给他,说:“看不懂问我。”
两个人说话的空档,袁叔已经出去了,房间只剩他们二人。
陆商靠在椅背上,半撑着头,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他平日里不苟言笑,连动作都不多,坐下来像一副黄昏时分的老油画似的。周围的一切仿佛被他感染,连屋外的鸟都不叫了,房间一时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翻阅纸张的声音。
黎邃吃力地翻完了,拿起笔在最后一页上签上了自己的新名字。
陆商扭过头来:“都看懂了?”
黎邃摇头:“大部分都没看懂。”
陆商觉得这孩子着实有趣,问:“那你签字做什么?”
黎邃抬头,眼里一片清明,他什么都没说,陆商却从他的眼神里看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我买来的商品,在我这里,你有拒绝的权利,”陆商语调平静,“我不喜欢强迫人做任何事,我给你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因为这个目的,将来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在此之前,我会尽可能去补偿你,但我希望那时候你是心甘情愿的。”
黎邃第一次听陆商说了这么长的一个句子,一时之间理解不能,低头去看手上的文件,满篇的甲方乙方又让他几乎头晕目眩。
陆商心知自己或许弄错了,他从商多年,任何事情习惯了按照规则来,口头合同,纸质合同,签字盖章,公证处公证……而这样一个孩子,显然他那套规矩是不适用的。
“先放着吧。”陆商把合约收回来,目光落到他的签名上,多看了两眼,道:“字不错,是谁教你的?”
“对着身份证抄的。”
陆商思考了一会儿说:“先教你读书。”
午饭是在湖边吃的,现捞的河虾和乌鳢,黎邃和陆商面对面坐着,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拘谨。
陆商的十指很长,指甲修剪干净,没有文身,也没有戴任何饰品,伸手夹菜的时候会微微露出一截腕骨微凸的手腕,举止之间,动作随意又文雅。
黎邃不敢抬头乱看,只好盯着陆商时不时伸过来的手,一不留神自己碗里堆成了小山。
“不合胃口?”陆商见他没怎么动筷。
黎邃摇头。
“用不着这么拘束。”陆商抬头看了他一眼。短短半个月,黎邃比上一次见到时总算恢复了一点,只仍旧是瘦,隔着衣领就能看见明显的锁骨,头发打理过一遍,简简单单的发型,看起来像个普通高中生。
“李岩他们经常在酒吧以打人为乐吗?”陆商换了个话题。
黎邃没说话,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岩人品一向卑劣,下次见到他不用对他客气。”陆商说。
黎邃抬头,眼里有疑惑。
“吃饭吧,”陆商却不多做解释,起身离桌,“晚上跟我去参加个酒会,你准备一下。”
没一会儿袁叔过来了,黎邃问他:“陆老板的腿……好了吗?”
“他的腿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供血不足。”
“我看他坐轮椅出来,我以为……”
袁叔解释道:“他不常用轮椅,实在病情严重才会,他身体不好,不能久站,你在他身边,多帮帮他。”
黎邃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上,黎邃换好鞋子,在镜子前愣了许久。镜中的人一身得体的礼服,崭新的鞋子,梳理整齐的头发……他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端详自己,一时之间竟只觉得陌生。
袁叔敲了门,他回过神来,把换下来的衣服叠整齐好生放进衣柜里,抬脚下楼的时候,脚踝隐隐一痛。
前不久的腿伤还未痊愈,今天白天进进出出走了一天,此刻全身的重量压在脚上,还是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发什么呆?”陆商在车里等他。
天微微下了点雨,黎邃把那阵疼痛忍下去,迈出步子,面色如常地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坐到后面来。”陆商发话。
黎邃顺从地坐到了他旁边的位置,冬天的雨水少,且总是带着一股金属味。车开始前行,陆商递给他一张纸巾。
“待会你跟着我,什么话也不用说,如果有人来跟你搭讪,不必理会。”
黎邃“嗯”了一声,陆商交代完这句,闭上眼不再说话。
车子正路过一座气象塔,蜿蜒的霓虹灯在雨中变幻莫测,像一条诡秘的毒蛇,孤独地俯瞰着大地,生活了这几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下了车,黎邃低头跟在陆商身后,在投射过来的或打量或好奇的眼神中,穿过人头涌动的大堂,走进一间装修更华丽的小厅。
这里正在举行舞会,还没到点,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笑,黎邃一踏进大门,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