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议结束的时候还没到午时,屋外的天色却是黑沉沉的,云层像是被浓墨浸透了一般,不见半分白色。
眼看大雨将至,袁绍命人用自己的车驾相送荀谌回府。
群僚之中能有这般待遇的仅有荀谌一人,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再也不复群僚争相为他送行的场面。
有心人不难看出,近来沮授、审配这些冀州本地人冒得极快,此消彼长之下,从前风头无两的颍川人则显得黯淡了许多。
到了今时今日,已然成了一面倒的形势。
这天的倾盆大雨并没有阻挡众人对审配的热络,不过审配有急务在身,没那份闲心接受同僚们的溜须拍马。那些闻讯上门向他道贺的,也都被他婉言拒之门外了。
至于荀府,则是一副冷冷清清的光景。
是夜,郭图冒着大雨来到了荀谌的府邸。
荀谌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荀府管事一见郭图,便径直将他引入内堂。
“不知公则漏夜来访,所为何事?”叙礼过后,荀谌从容问道。
“友若先生。”郭图行了一揖,面有愧色道,“今日堂议,都怪我一时失言,让审配拿住话柄,误了先生大事。我听说主公已委任审配镇抚徐州,故此……特来向先生告罪。”
“公则言重了。”荀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审正南为人刚正公允,由他出面镇抚徐州,有何不妥?”
“先生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郭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此次南征分两路出兵,如今西有沮授,东有审配,他们二人可都是冀州本地人……兵权落入他们手中,日后,我等这些颍川人,又该如何自处?”
“兵权归根结底,皆为主公所有。”荀谌面沉如水,不见一丝波澜,“沮公与和审正南,他们二人非池中之物,主公素有识人之明,重用他们亦在情理之中。”
郭图并未接话,只将视线牢牢地锁在荀谌脸上,仿佛想要将他看穿一样。
荀谌抬起眼眸回视他的目光,温言道:“我知道,今日正南当众使你难堪,你对此耿耿于怀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以你之智应该明白,眼下正南风头正盛,还当避其锋芒为好,切莫与他争一时之短长。”
郭图闻言,先是低低地笑了几声,继而大笑不止。
荀谌凝视他片刻,问道:“公则为何发笑?”
郭图微微摇了摇头,道:“有些话我本不当说,但我既然和先生同为颍川人,也不得不说。”
“你有话直说。”
“今日堂议,审配为何害我,难道先生看不出?祢衡入邺城时,替他说过话的岂止大公子和我两人而已?逢纪也曾从旁帮腔,审配为何不提?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就连沮授也脱不了干系。若不是他在主公面前摇唇鼓舌,说那祢衡能绘宝图,执意为主公献策拉拢,只怕主公早就将祢衡轰出城外了!审配对此避之不提,只将罪责推到我和大公子身上!他这么做,不就是为了落井下石,欲将大公子,还有我等这些颍川人一起拉下马?!”
荀谌嘴唇微微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郭图又道:“大公子性情刚猛,脾气暴躁,平日里没少和群僚结怨。他这回行事,又触了主公逆鳞。对那些冀州人来说,这可是扳倒大公子的良机,因为大公子向来与他们不睦,只对我等这些颍川人另眼相看!”
荀谌沉吟道:“废黜之事非同小可,显思年近而立之年,军功累累,而其他两位嫡出公子却是少不更事。依我看,主公也是一时之愤才会如此,待他气消了,自然会想明白的。日后我会从旁劝解,此事你不必担心。”
“若是从前出了这等事,我自然无虑,可是友若先生如今在主公心中的分量还能和从前一样?”郭图一时气急,口不择言道,“同样是称病不出,看那沮授称病数月,一朝出山便能总揽兵权,而友若先生出山,却只能在此避其锋芒!”
直到这时,荀谌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总算出现了一丝波动,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却被郭图尽收眼底。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和推断并没有出错。
荀谌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袁绍和袁术握手言和,共图汉室天下这种紧要关头一病不起……
要说袁绍从前对荀谌也是言听计从,唯独和袁术合谋篡汉这件事,荀谌苦谏无果。不仅如此,就在他告病之后不久,袁术便如期在寿春称帝自立了。此后发生的种种,虽然一度和袁绍最初的谋划有所偏离,但最终还是迎来眼下大举南征的局面。
可谓万变不离其宗。
反倒是荀谌身为颍川士人的领袖,骤然大半年告病不出,颍川士人在袁绍账下的地位也随之一落千丈,而那些冀州本地人的势头却一天天地水涨船高。
显然,袁绍所谋之事是大势所趋,并不是荀谌一己之身能够劝阻的。
开国候有的是人想做,不差他荀谌一个。
此时此刻,荀谌心头涌上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哀和愤懑。
而郭图却愈发感到忿忿不平。
当年游说韩馥拱手将冀州让给袁绍的时候,荀谌的确立下了头功,但郭图、辛评他们这些颍川士人也同样功不可没。
有着这样的功绩,这些年袁绍、袁谭父子对待他们这些颍川人自然十分亲厚。
谁曾想,荀谌一念之差,却让他们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
思及此,郭图怅然笑道:“我等这些年的辛劳,到头来反倒替他人做了嫁衣……”
荀谌不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异常复杂的情绪。
他不但阻止不了袁绍谋夺天下的野心,他自己,乃至整个颍川士人集团的地位也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能说什么呢?
郭图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直言道:“天下不日将定,待沮授攻破许都,必将为主公立下不世之功,先生既然已经‘痊愈’,又打算如何与那沮授相争?”
荀谌感到十分可笑。
他拿什么去和沮授相争?
“沮公与德才兼备,亦有忠贞之志,况且他在河北之地名望甚高,居于他之下,我心服口服。”荀谌闭了闭眼,而后看向郭图,正色道,“昔年党锢之乱,已经使得汉室衰微至此,我等岂能为了一己私利重蹈覆辙,令主公再受其乱?”
“友若先生高义,我自愧不如。”郭图哂笑了一声,“先生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公则,我知道你今日当众受辱,心中郁结难消,你今夜所言我权当不曾听过,往后你也莫要再言。”荀谌说罢,起身对郭图道,“夜深了,我着人备车驾送你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