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大五年(571年),七月十一。
成都北,武担山。
陈伯宗正牵着贵姬崔妙瑜的手,沿着左右生着葱茏草木的攀山步道,向上缓步而行。
他身旁这位虚岁十七的南周公主,无疑是个模样标致的美人。
自两岁起便被宇文护收做义女养在深闺的她,想来是因为少见阳光,肌肤直似象牙般的白皙晶莹。
她的五官亦称得上精致,和着她身上透出的那股若有似无的,独属于北方女子的英气,更别显风姿。
今日,她穿的是件橙红色罗裙,可用的却不是北地常见束腰穿法,而是自梁末开始流行于江南的束胸穿法。
在原时空中,这种被称为“齐胸衫裙”的穿衣风格,本该随着南陈的灭亡和气温的升高,渐渐流行于隋唐宫廷。
而如今,随着陈国在南方迅速扩张,它却已然成为了南国贵女们衣橱之中必备的一种服饰。
实话说,这种穿衣风格在取得夫婿们青睐一事上,的确较之旧式风格有些优势。
不说旁的,单是于这夏日之中高束罗裙,那所勾勒出的高挑身量,玲珑体态,便足以使人目眩。
而那肩上所覆的轻薄罗衫,影影绰绰之间透出的雪白肤色,散出的浅浅体香,更足以叫人神迷。
为了今日这趟伴君出游,崔妙瑜实在花了不少心思。
可惜,虽是温润在手,香风绕鼻,陈伯宗的心思却全没放在身边这位佳人身上。
他的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另外一桩要事。
自去岁十二月陈国兴师入蜀,七八月间,恭州败宇文邕于前,横扫巴蜀进取汉中陇右于后。
又大军南征,收取南中,看似摧枯拉朽,风光无限。
可他这个陈国的隐形户部尚书,却十足明白这一切背后的侥幸与危机。
就在这半年多一点的时间里,陈国先后调发了荆襄与蜀地九万民夫,耗去了府库存粮三百四十万石,各种钱物二十二亿。
若非恭州一战而定巴蜀,让他截获了北周自民间毁佛得来四亿余钱物,今岁江南官吏的薪俸恐怕就又要欠发了。
不过,即便如此,至少接下来一年之内,陈国的财政状况都将不会太好。
没办法,前番北周攻蜀,为筹钱粮,就地毁佛征粮,南周为图自存,也大肆于民间催征。
蜀地生产所受的破坏太大,纵使世人皆言蜀人好文贪安,易为治理,今年他也绝不能再于蜀民身上拿走一毫一厘。
是以,他于月前便下诏免了今岁巴蜀赋役,还亲镇蜀中数月,好言好语安抚巴蜀各处投降归陈的官长。
而他令周罗睺、陆腾各镇一方征伐蛮獠,亦是存了削减开支的心思。
无论如何,向外人动刀,也比向自己人动刀要来得更好,对吧?
可即使如此,现今陈国还有一桩大事的钱粮没有着落。
“哎。”念及此处,陈伯宗忽然低声一叹。
崔妙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面上的神色,温声道。
“不知陛下为何事,忧劳若此?”
见陈伯宗未答,她又道。
“左右无人,妾愿为陛下分忧。”
陈伯宗听了她这番言语,还是未答,只是拉着她的手,向武担山顶,行得更快了些。
武担山本不是什么高山,只是个数丈高低的土丘,二人只快步行了一会儿,便到了山顶。
入目的,是片约莫数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坦荒原。
除却几处镶嵌其中的宫室庙宇的残垣断壁,这武担山顶,唯一可足一观的,就是二人前方不远处,一块掩在小亭之内的巨大石块了。
这小小的武担山,早已被陈伯宗所携的护军清理排查过数轮。
此间,甲士守在山下,四野无人,陈伯宗倒真愿于此,同崔妙瑜说些心里话了。
他一面引着崔妙瑜往小亭行去,一面道。
“妙瑜可知,这武担山之由来?”
崔妙瑜虽长在深宫,可先前自关中南来,也在成都度了数载光阴,自然知道此事,见皇帝终于愿意同她多言,忙接口道。
“妾听闻,古蜀开明王时,蜀中有五丁力士,其力可拔山岳。”
“彼时,武都有一女子,艳丽非常,世人以为山精所化,而开明王爱之,纳之为妃。”
“王妃乃关陇人,不习成都水土,数年病死,蜀王哀之,令葬于成都之北,并使五丁力士担武都之土为王妃立冢。”
“相传,这武担山,即是武都担土所成山之意,亦是那开明王妃的坟冢。”
言语间,二人到了那小亭之外,陈伯宗已望见了那亭中大石全貌。
那大石整体呈正圆形,像是块被人为从中间劈开的鹅卵石,其剖面晶莹平整,似若明镜。
偏偏它还形制甚大,那剖面之阔,足可令数人躺卧。
此处正是,自秦汉以来,便闻名巴蜀的名胜之一,武担石镜。
目光看罢石镜,移向眼前的佳人,陈伯宗接着她先前的话,说了下去。
“武担山为开明王妃之冢,而这面石镜,据言便是开明王为其妃所立之碑。”
他的目光忽地抓住了崔妙瑜那双好看的眼眸。
“妙瑜以为,世上确有开明王妃否?”
崔妙瑜心里突地警觉起来,她不知道这陈国天子,是不是在用言语,暗中将他们二人比做开明王与王妃。
毕竟,她同那王妃一样,俱是关陇人士。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做如此暗喻,她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给他什么。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面上暗自一红。
但她不愿相信,那是这位月余以来一直对她作谦谦君子状的男子要做的事。
是以,她没有回答。
见崔妙瑜不答,陈伯宗知她想得岔了,面上一笑,抬手指着头顶的木檐道。
“前梁时,此间立有石阙二重,示此地为王妃之墓,武陵王萧纪异之,欲验其事,遂去石阙,掘地以求开明王妃之冢。”
“掘数丈后,得玉石棺,萧纪启之,见棺中乃一美貌女子,冰肌玉骨,容色若生,乃知开明王之事不虚。”
“萧纪以己掘墓无状,掩棺填冢,并立亭于上,以护石镜。”
“我等今日所见之亭,便萧纪所立也。”
言罢,他又是看着崔妙瑜的双眼,郑重道。
“人言,石镜有灵,可鉴人心。开明王妃既实,其事当为不虚。”
“朕有一言,愿闻卿之真心。”
“我使卿失自由之身,而入陈宫室,卿怨我否?”
崔妙瑜闻言心中一阵复杂,好半晌,终于鼓足勇气道。
“妾既托生王侯家,命运安得由已,入陈宫,固所恨也。”
“然处之既久,妾知陛下非恶人,亦颇有可爱处,其恨已消。”
“奈何陛下与妾虽为夫妻,而无夫妻之实,妾每思之,心中常既惧且怨也。”
陈伯宗这下方才恍然古时女子与现代女子心思间的不同,只得道。
“卿之意,朕心明矣,必如开明王之待其妃,不负于卿。”
想是先前说出了心底之话,崔妙瑜胆子更大了许多,关中人性子里的直率一时展露出来,她道。
“素知陛下不为无谋之事,今日所以召妾游此,妾知陛下必欲使妾分陛下之忧。”
“既石镜在侧,能鉴人心,妾愿陛下待之以诚。”
陈伯宗稍作沉默,终于道。
“朕与诸将军谋再伐关陇,然蜀中空虚,钱粮无所出。”
“朕闻知卿之生父崔猷久官巴蜀,素有能名,欲用之为益州刺史,使其为朝廷借蜀中富户、寺观钱粮为军资。”
“又闻卿兄宇文训等多资财,亦愿为朝廷借之。”
“然此事欲得圆融,必要得卿之助,是故有此......”
言到此处,陈伯宗忽然停下,却不是他有了什么别的想法,而是他见到眼前的崔妙瑜,突然去了肩上外罩的罗裳。
露出一片肌肤胜雪,眩目非常。
“妙瑜。”
陈伯宗出言想要阻止什么,可身体却很诚实地咽了口唾沫。
他没想到,北地的女子,竟会这般大胆。
只听,崔妙瑜悠然道。
“王妃为证,石镜为鉴,宇文妙瑜既入陈宫,则从陈君之命。”
她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她决意将身心托付的男子。
“阿郎,我不负卿,卿能不负我否?”
“不负。”
陈伯宗心中触动,口中却只道出如此二字。
武担山上,正有干柴烈火,势将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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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五年,七月十一。
帝与贵姬游武担山,登之正午,还已日暮。
七月十二。
帝谒崔氏宅,会贵姬崔氏生父崔猷等,言安定巴蜀计。
初,崔猷以其女入陈宫室,自解官职为赋闲,其日,为帝言说,始出就官。
其日,帝以崔猷为益州刺史。
七月十三。
周王宇文训等,请献积蓄助朝廷军资,帝劳之,令匠人制铁券,录其所献之数,约以十年为期偿付之,每岁给利一分。
众人初不敢受,帝固为之,乃从,心中皆欢悦。
帝名所授铁券为“国债券”。
七月十五。
密诏益州、恭州于蜀中富户、寺观摊派“国债券”,蜀人患之,然其虑终有偿日,且恐陈兵之强,终不为乱。
至于光大五年岁末,得钱物五亿许,粮六十万石,国用稍补。
七月十六。
帝自成都还建康。
七月十九。
河西左相杨坚至高昌,集高昌兵三千,以焉耆不宾,征其国。
七月二十六。
焉耆王集国中兵千余守白山要隘以阻杨坚兵,杨坚数攻之,不能下。
焉耆王虑杨坚兵强,遣使龟兹,请援之。
七月二十八。
河西将史万岁将千骑自楼兰出,其日,至焉耆国都尉犁城。
七月二十九。
陈帝陈伯宗还恭州,会南中来朝之蛮夷首领爨瓒等,征爨瓒及其长子爨震入朝赴建康,其余首领各给土司印信。
八月初一。
齐举兵十九万,以皮景和统兵二万为南路,击武关,牵制周兵,以令关中空虚。
以斛律光统兵五万为中路,击潼关,以牵制周将韦孝宽,不令其援关中。
以段韶、高长恭统兵十二万为北路,经蒲坂等处,渡黄河,入关中,直趋长安;
更发民夫二十五万为大军运钱粮。
齐主高纬自至平阳,欲效陈国征蜀,居中安集诸军。
因号其众曰五十万,必欲灭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