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云飞渡(六)
嗉儿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氺墅发生了一件大事。
氺墅门楣上皇帝赐的匾额被摘掉了,玄族娘留下的一箱子手抄本被烧了,前大屋顶上的飞檐走兽被砸掉了,就连曾祖母烧香用的香炉銮驾都被毁坏了。
那是一个久旱不雨的夏天,炎热的烈日烤得田里的庄稼都卷了叶,水墅门口的浇花井差不多也干涸了,猫儿狗儿都藏身在阴凉下,眯着眼一动不动,小鸟也不知躲匿到什么地方去了;草木都垂头丧气,像是奄奄等毙;只有那知了,在枝头发出刺耳的尖叫,叫得人心烦意乱,街上的柳树、榆树、桑树、都像病了似的,叶子上挂满了尘土,枝条一动也不动,这一天是阴天,浓重的云团堆满天空,但就是不下雨,人们都觉得,像被放到了大蒸笼里一样,闷的人喘不过气,莫名其妙的就想大哭一场。
接近中午的时候,一阵锣鼓声,咚咚锵锵的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人们纷纷涌到街头,看见一群年轻的学生,打着旗,唱着歌,精神抖擞的进了村,在村中央的大碾盘旁边停住了,小村的人喜欢看热闹,都从家中跑出来涌到村中央,十几岁的孩子,更是爱凑热闹,从人缝里钻到前面看稀罕,嗉儿挤到了前排,兴趣盎然地看表演。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跳到碾台上做宣传,胳膊上带一个红袖章,红袖章上有红卫三个大字,和她一起来的十几个人,都和她年纪相仿,也都像她一样带着红袖章,神情庄重而激越,红卫们一个接一个的站到台子上做宣传,呼口号,下边听得群众也跟着呼口号,场面很是热烈,讲完话后,又开始表演节目,就是跳《忠字舞》,姑娘们的舞姿很优美,嗓音也很清脆,赢得了下面观众阵阵掌声,做完宣传,演完节目,他们并不走,因为他们还有一项使命,就是“破四旧,立四新”所谓的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他们路过氺墅门口的时候,看见了氺墅门媚,上挂的那块皇帝御赐的匾额,说:“封建社会都推翻了,这门楣上还挂着封建皇帝,御赐的匾额,得摘下来。”
爷爷从家里走出来说:“摘下来,一定摘下来。”
爷爷亲自搬来了梯子,亲自上去把匾额摘了下来。
红卫抬起头,又看看房子,指着房顶上的飞檐走兽说:“这些东西,也是旧文化,也得敲掉。”
爷爷说:“这房子太高,上去危险。”
一个红卫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另一个红卫说:“无数革命先烈为了革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天不拍,地不怕,谁愿意上房子?”
“我上”
“我也上”
三四个上了房子,敲碎了房脊上的飞檐走兽。
爷爷平静的站在那里,好像还面带微笑着说:“我们家还有好多旧书,你们破不破?”
那个红兵的头头说:“当然破了。”
爷爷领着红兵进了家门,搬出了一箱子旧书说:“这才是真正的旧文化,俺全给你们搬出来了。”
一个红兵从衣兜中掏出一盒火柴,刺啦一声,一朵火苗,像毒蛇的信子,倏地一下就窜上了书堆,那些书都是旧棉纸,再加上气候干燥,书一见火就燃起来,不到十分钟,一箱子书就化为灰烬了。
红兵说:“你们氺墅的四旧真多,还有什么?都拿出来烧掉。”
说着就要往屋里冲,爷爷拦住他们说:“还有两身戏装和几幅名人字画,我给你们拿出来。”爷爷将玄族父穿过的两身戏装,还有几幅名人字画都拿了出来,扔到了火堆上,虽然爷爷的态度很好,但是红兵还是不走,有两个人冲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箱子没有上锁,他们打开箱子翻拣四旧,看见箱子里有一只精美的铁盒子,铁盒子画着一个美女,这美女很可能就是一位电影或戏剧明星,盒子里装得是首饰,这个盒子被他们悄悄拿走了。
爷爷好说好劝,总算把这群人哄走了,临走,又把土地庙里的一个大香炉给砸碎了,土地爷的塑像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土地爷面朝下趴着,爷爷把他捡起来,用衣襟擦着土地爷脸上的灰尘:“土地爷,你可不要怪罪这群孩子,他们不是搞破坏,而是搞革命,不破不立,破旧立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土地爷看着爷爷笑,一副神仙不计凡人过的派头。
父亲收拾院子,我们兄妹也都来帮忙,不大一会儿院子就被收拾的整整齐齐了,母亲和奶奶也做好了午饭,“今天是氺墅大公主的十岁生日,咱们全家吃点好的庆祝一下。”母亲天不亮就给父亲说了,父亲说:“我宝贝闺女的生日我会忘了?”说着就起床了,骑上永久牌的自行车,到集市上赶了集,父亲拿起大扫帚将院子扫干净说:“今天的太阳不毒,就坐院子里吃饭吧。”哥哥把一张大圆桌搬到了院子中间的枣树边,大枣树的阴影遮住了太阳,嗉儿和妹妹忙着搬来凳子,三岁的弟弟,也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儿,搬起一个大凳子,放到爷爷的面前,要爷爷坐,爷爷夸他是大力士,确实,三岁的弟弟个子大,肚子大,力气大,脾气也大,爷爷叫他大力士,父亲叫他大肚皮,母亲叫他大罗汉,姐姐则叫他大饭缸儿。
这儿的风俗,生日要吃长寿面,奶奶擀的面条细又长,母亲做了肉杂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一人一大碗杂酱面,七八口子人围在一起,噗噜噗噜吃的香,桌子上还有几盘凉菜,中间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两个煮鸡蛋,煮鸡蛋是大饭缸儿最爱吃的,他就是鸡蛋命,看见鸡蛋就啥饭也不吃了,大饭缸儿放下自己的面条碗,两只手同时发力,把两个鸡蛋都拿到了手中,坐在身边的奶奶把鸡蛋夺了过来,说“今天是大姐的生日,这两个鸡蛋是给大姐吃的。”
大饭缸儿又从奶奶手中夺走鸡蛋“不要给大姐吃。”
母亲也哄大罗汉:“好孩子听话,今天呀是大姐的生日,这鸡蛋给大姐吃了,大姐每天抱你,你不给大姐亲吗?”
大罗汉攥紧鸡蛋:“大姐不爱吃鸡蛋嘛,大罗汉爱吃鸡蛋。”
爷爷也哄大力士:“你是爷爷最好的孙子,你把鸡蛋给大姐吃,爷爷后晌给你买糖吃。”
大力士看看爷爷,摇摇头:“我不吃糖,我要吃鸡蛋。”
哥哥说:“弟弟最听哥的话,把鸡蛋送给大姐吃,哥把蝈蝈送给你玩儿。”
弟弟把鸡蛋放到鼻子边上闻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送给大姐,奶奶叹口气说:“这孩子咋就不像咱家的人,这么护食,这、长大了可是不行。”
爷爷也说:“这孩子是被惯坏了,他的心中只有他,现在他小,不教育,不理料,长大了可是不行。”
母亲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狠咄咄的从弟弟大罗汉手中夺过鸡蛋塞到嗉儿的手中“今天,这鸡蛋就是不能给你吃。”
大罗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三岁的孩子精似驴,更不用说这是个智力超常的弟弟,他平日里就是会看人脸,他知道全家人都宠他,他说咋就得咋,稍有不顺意就驴踢马跳的大吼大叫,特别是在饭桌上,全家人为了息事宁人,都顺着他的意,可是,他没有想到,今天的情势不同了,爷爷对父亲说:“这孩子的脾气太大了,性子太暴烈,家中人都惯着他,他只想自己,如果现在不扭他的性子,长大了就难收拾。”
父亲绷着脸一直不吭气,嗉儿把鸡蛋皮剥掉,放到嘴边,正要咬一口,大饭缸伸出手把鸡蛋打掉在地上:“你是坏大姐,你吃我的鸡蛋,你吃我的鸡蛋。”
嗉儿赶紧把鸡蛋又捡起来,洗一洗说:“大姐不吃,给你吃,给你吃。”
可是大饭缸儿却将鸡蛋打掉在地上,像牤牛一样嚎叫起来。
父亲铁青着脸大吼一声:“不好好吃饭,滚下去。”话音刚落,一巴掌落到了大肚皮的脊梁上,大肚皮正在气头上,哭得岔了气,奶奶吓得脸煞白,要帮孙子揉,父亲说:“甭管他,让他哭够。”
弟弟的哭声有长变短,由高变低,渐渐地变成哽咽和抽泣,他用手蒙着眼,从指缝里看看人,先看爷爷,爷爷面无表情的吃饭,再看奶奶,奶奶不声不响的吃饭,再看母亲,母亲目光呆滞的吃,再看哥哥姐姐,哥哥姐姐也都不吭声低着头吃饭,再看父亲,父亲咬着嘴唇,脸色十分难看,他,在天宫都是有名的才娥,下凡后没有托生到皇帝宰相家,而是住在观音庙里的偏殿里,人们知道后,都去拜祭她,求她护佑子孙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升官发财、荫妻福子,这端砚侍女,嫌人烦她,就寄居到氺墅的那棵大楸树上,一百多年没人知道,但是氺墅却辈辈出文人,不但男孩子书读的好,女孩子也读得好,俊弟的二奶就是一个大才女,还有他的姑奶也是文武双全,会背好多诗词歌赋,如今经营洛阳的华茂源,那钱可是多的花不完。”
徵哥说:“咱家院中也有大树,为啥神仙不来住呢?”
母亲说:“咋不来住,咱家日子过得富裕,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肯定是有神仙在保佑着咱家。”
徵哥说:“这钱谁都能挣下,可是这书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读好,要是,咱家也住个书仙就好了。”
母亲说:“书仙不会随便换地方的,你长大了好好做生意,多挣点钱,把氺墅买下来。”
徵哥说:“娘,你咋说这话,我把氺墅买下来,俊弟他能愿意吗?他们的一家住在那儿?甭说你和桂姨是闺密了,就是而家旁人都不能存这样的心思。”
母亲说:“谁说让你把它全买了,你就买它半个院,甚至一间房都可以,就是为了得点氺墅的脉气,沾点书仙的光。”
徵哥那年十岁,买氺墅的想法就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中发了芽。但是那时候氺墅正兴旺,甭说他想买氺墅半个院子,或者一间房了,氺墅还想把他家的院子买过来和氺墅并到一起,修一个大园林呢。
这人有了理想和没有理想就是不一样,徵哥的理想很小,就是买氺墅半个院子,让子孙沾点氺墅的文气,这理想就是心中的一把火,把他的生命烧的红亮红亮的。徵哥努力读书,他虽然没有俊弟学的好,但是要比一般人好得多,他的脑子聪明,做生意很有一套,或许就是他家有财神护佑,徵哥在生意场上就是得心应手,家产万贯,但是,却买不到氺墅,因为氺墅的经济实力还在他之上,俊弟的经营智慧也不比他差,俊弟有不如徵哥的地方,就是徵哥的胆量比俊弟大,有句俗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俊弟就是胆子小,做事瞻前顾后,错失了不少良机,这一点徵哥可是比他强,抗日时期国共合作,老蒋耍两面派,明里说是一碗水端平,全国上下一盘棋,共同抗日,可是,暗地里却对边区搞经济封锁,边区的物资非常匮乏,这就是个机会,中原人的精明就是见缝插针,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生活是第一位,他不管你合法不合法,只要能挣钱他就去做,徵哥对俊弟说:“如今到兰州做生意可挣钱了。”
俊弟说:“如今兵荒马乱的,还是呆在家好。”
徵哥就到兰州做生意了,他胆子大,他敢于进到边区和红军做生意,那些紧缺的物资,他都能想办法弄到,他不但和红军做生意,还把儿子也送到了陕北公学上学,他是黑白两道通吃,在洛阳、西安、兰州、延安之间辗转,这生意就是辗转,每辗转一次徵哥都能挣不少钱,他差不多可以和兰州的首富,梁忠骐平起平坐了。
徵哥挣了钱,但心中不满足,他觉得钱好挣,书难读,他的两个儿子虽然学习非常努力,但是才学平平,这真应了母亲的话“不光你现在学不过他,,就是,你以后生了孩子,你的孩子也学不过他的孩子,他的大儿子和俊弟的儿子一样大,也要上中学,学习非常努力,但是成绩和俊弟的儿子比起来,确实逊色不少。”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徵哥的理想在三十年后终于实现了。
氺墅破产了,要卖一处宅子,徵哥在兰州听到消息,就匆匆忙忙赶回来,差一点就赶不上了,就在双方准备签字成交的关口,徵哥到场了,他把俊弟手中的文书夺过去撕掉说:“这宅子要卖给我。”
对方也不是善茬儿说:“你,能出这么高的价钱。”
徵哥说:“我就出和你一样多的价钱,但只买半个院子,另外再赔你一百现大洋的违约金。”
这就是徵哥用一座院子的钱只买了半座院子,划界的时候,徵哥和俊弟发生了分歧,徵哥要将院子中间的大楸树圈进他的院子,而俊弟却坚决不同意,最后,双方各让一步,大楸树留在中间,前院留三尺,后院留三尺,大楸树属于两家所有,两家都得到神仙的护佑。
徵哥买下水墅的半个院子,盖了一座大房子,娶了一房儿媳妇,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居家带口回兰州了,从此就再没有回来住过。
也许是徵哥的诚心感动了书仙,他的大儿子果然学业大进,从陕北公学毕业,考上了抗日军政大学,当上了大官,有的说是西宁市的市长,有人说是青海省的省长,总之,徵哥是比过了俊弟,因为俊弟的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父亲,仅仅是个中学毕业生,职业更是没法比,就是个小学的教师,这教师和省长之间的差距可是很不小。
过了几年,玄祖大姑奶给了爷爷一笔钱,这钱是玄祖大姑奶的养老钱,要爷爷去找蔺徵爷把宅院赎回来,爷爷跑到兰州找到了蔺徵爷,但是,却没有把宅院赎回来。
哥哥说:“是不是蔺徵爷耍赖不给咱家了?”
爷爷说:“也算是吧。”
哥哥说:“这蔺徵爷也太不地道了吧。”
爷爷说:“你们不应该埋怨蔺徵爷,还应该谢谢他。”
哥哥说:“他占了我们的宅院还要谢谢他?世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爷爷说:“我们还真的谢谢他,他是真心帮助咱们的,要不是他,咱这水墅肯定保不住了。”
蔺徵爷和爷爷是真正的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为朋友着想,蔺徵爷他确实是喜欢氺墅,他听说氺墅破产,要卖宅院,就从兰州赶回来了,他用一座院子的钱,只买了半座院子,买了还不住人,就在那里空着,而且他也确实给爷爷丢了话“俊弟,你如果有钱了,还可以把院子赎回去。”这样想来,蔺徵爷就是想帮助爷爷保住氺墅,下面是他们的一段对话:
“徵哥,我来赎院子了。”
“俊弟,那你发财了?”
“华之云死了,华若岚也去了台湾,大姑奶无依无靠,到氺墅养老,给了我们一笔养老金,让我来赎院子。”
“大姑奶一百岁了吧?”
“一百多了,身体不好,熬不了多长上时间了。”
“老人家真是不容易,养了三个儿子,到老了一个也靠不上,你可要好好照看老人家。”
“那是当然,要是我们招呼的不好,她会不跟着孙女走?非要留在氺墅养老不可?”
“你们氺墅的人心腹好,这好人有好报,你来赎院子,按理我得给你,我那时候买下院子,一是想帮你把院子保住,而是想沾点氺墅的脉气,这还真沾上了,如今大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在政府部门工作,一家人都在城里安了家,小儿子学上的也不赖,有他哥帮助,毕业后,在城里找个工作已不成问题,我从年轻着就在这兰州城里做生意,在这城里住惯了,不愿意再回乡下,我这孩子大人一家人都在城里住,乡下的院子也就是没有用处了”
“这正好,你把院子还给我吧。”
“不过,徵哥觉得这院子还是不给你的好。”
“为什么?徵哥,咱俩可是大小一起玩的发小,我这一辈子可是只交了你这一个最好的朋友,你帮我保住了氺墅,我这一辈儿,包括我的儿孙都感恩你。”
“俊弟,你不用再说了,徵哥这心里明白,你呀,就是懵懵懂懂过日子,你知道吗?你的氺墅就要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