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爆炒螺蛳
赵瑾之将手里提着的罐子递给赵训, “您的药。”
赵训接过去,也不看,随手放在一边,“现在也就只有你记着这个了。”
“祖母亲口吩咐的, 自然不会忘记。”赵瑾之说。
赵训当年对文帝告老, 说自己当年随高祖皇帝征战时留下了伤,倒不是完全胡说,他的腿的确中过箭,虽然后来治疗过, 但行军之中, 大夫的手艺好不好就不提了, 治好了之后也没有休养的时间, 仍旧要骑马跟随军队作战, 伤口自然很难养好, 最后落下暗伤, 也不稀奇。
只不过这伤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多年之后外表已经看不出什么,只有骨头会在天气变化的时候疼得厉害, 跟一般的老寒腿, 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当年赵老夫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方子, 听说趁着春天生发之时将药材配齐, 再用特殊的手段调制, 封在罐子里, 放在阳光下晒七七四十九日,制出来的药膏对这种症状有奇效。
是不是真的有效,除了赵训恐怕没人知道。但赵老夫人当初年年都会准备,她老人家病故之后,便将这差事吩咐给了长孙,让他别忘了。赵瑾之这些年不大回家,这件事却始终没有忘记过。
“你啊,就是太有心了。”赵训闻言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太有心,赵训怎么会在父亲赵定远病故,二叔赵定方接掌赵家势力之后,便主动弃文从武,甚至与赵家疏离呢?
这种做法,看在外人眼里,不免会觉得他是对赵家的安排不满,又或者自暴自弃,更或者赵定方这个做叔叔的容不下侄子……可是赵训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要表明自己并没有争夺之心,让赵定方放心。
家无二主。赵定方上来了,他这个前任家主的儿子,就该主动避嫌。
这一点,赵定方也很清楚,所以他才对侄儿越发愧疚。因为的确是他占了侄儿的东西,名不正言不顺,才需要赵瑾之如此避嫌。否则以他的才能,当年与邱庭波同榜,未必不能也中个探花,有赵家扶持,凭他的能力,十年时间,足够成为朝廷中流砥柱,假日时日,未必不能达到他的祖父和父亲的高度。
然而多年来,这个家正是因为赵瑾之的退让,才会如此平和,几乎没有发生过内部争斗,却又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赵训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不能鼓励孙子去争,又不能眼看着赵瑾之如此蹉跎年华,这几年年纪渐长,时时回想起发妻与长子,甚至不太敢见这个孙儿了。
“有心总比无心好。”赵瑾之最开始做出选择的时候,心里未尝没有几分怨愤,但这么多年过去,那点执念早就淡了。加上最近想明白了,也就越发不在意。听见祖父这样说,也不过一笑。
赵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你这一回瞧着,与从前大不同了。”
“让祖父挂心,是孙儿不孝。”赵瑾之道,“近来遇上了一些事,慢慢的也就想明白了。”
“要回来?”赵训问。
“只怕迟了。”赵瑾之笑着道。虽然也有大器晚成之说,但他今年已经三十岁,再重新弃武从文,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再说也没有这种先例,所以赵瑾之从一开始,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也正因此,二婶那一番算计,在赵瑾之看来,便不免显得好笑。
赵训闻言,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眉头一动,“不回来?”
赵瑾之说,“我姓赵,就是您的孙子,这一点就是说到陛下面前去,也变不了。既然如此,哪有什么回来不回来的?我始终是赵家子孙,不过走得路和别人不大一样罢了。再说,我若回来,岂不立刻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这说的不光是赵二夫人,也是与赵家齐平的这些世家们。毕竟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你上了,他就要下。赵瑾之如果要重新回来,就意味着要有人给他挪位置,这个人是谁?
大家自然都希望赵家内部自己争起来,赵瑾之将赵定方拉下来,或者赵定方将赵瑾之踩下去都好,反正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但赵训还活着,有他压着,能闹得起来吗?也许最后赵瑾之和赵定方和好,一起伸手把看热闹的人拉下去了呢?
到了这个层面上,大家都对这种事很警惕,所以自然会密切关注。
甚至有人会提前出手打压,让赵瑾之根本没有这个出头的机会,自然也就谈不上后续的种种变动了。00
赵训点头,“你想得明白就好。那你到邱家去,是要搞什么事?”
提到这个,赵瑾之就笑了,“我去吓吓人。”
赵训也跟着大笑起来,指着赵瑾之说不出话,“你啊你啊……”
“如何?是不是很有祖父当年的风范?”赵瑾之在祖父面前,不吝于露出几分得色,“不知多少人因此坐不住,正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呢。”
“你这个促狭鬼!好!不愧是我赵训的孙子!”赵训好些年没有这样高兴过了。赵定方这个儿子很孝顺,儿孙们也都聪明,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种聪明。
这些孩子,没一个像他,自然也没一个懂他。
老爷子也会寂寞,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心情当然怎么都好不起来。
因此这会儿不由拍着赵瑾之的肩膀道,“你二叔肯定会让人备酒菜,待会儿咱们爷俩喝一个不醉不归!”
“您这么大年纪,哪里扛得住不醉不归?”赵瑾之好笑的道,“再说我还有事要回去,也不能喝酒。”见老爷子的脸拉下来了,又改口道,“不过,小酌两杯倒是没问题。”
赵训摸了摸下巴,“你小子有什么事?羽林卫那一摊子的事,对你来说还用奔忙?”
“不是羽林卫的事。”赵瑾之想起自己出门前清薇说的话,脸色柔和了下来,“总之就是有事,您老何必问这么多?”
但赵训作为一个同发妻恩爱非常的过来人,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这种变化?他眯着眼盯着自己的孙子,“有相好的姑娘了?”
近些年来,赵瑾之的婚事也提了几次,不过他跟家里人不亲,赵定方和赵二夫人也不敢做主。再说一开始的时候,赵瑾之才进羽林卫,从普通侍卫做起,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他,愿意的人家,别说老爷子,就是赵定方也看不过去。后来赵瑾之晋了羽林中郎将,说亲的对象才略好些,但在老爷子看来,也就是那么回事。问过几次赵瑾之的意思,见他没这份心,也就罢了。
赵瑾之的心思,他倒知道些。这小子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慕少艾”了,对祖母说过,要娶个天下程,我不插手,总不会连问都不能问吧?”
赵瑾之道,“要以军功擢升,无非那么几个法子,祖父想必都知道,又何必问?方今天下承平,但也不是一帆风顺。西北有胡国,西南有土人,都是不安分的,时不时就想把爪子伸过来捞一把。这两个地方,一年里大小战事总有几次。朝廷秣马厉兵,正是为此。当今陛下年纪还轻,又有开拓之心,想来时机不会少。”
“你去打仗,你院子里的那个美娇娘怎么办?”赵训想了一会儿,才问。
赵瑾之额头青筋直跳,“赵相公请慎言!”
赵训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拦不住你,别的也就不多言了,你自己心里都有数。不过万事先想想家里,别总冲在最前头。你爹娘没得早,我这个做祖父的也不曾格外照拂过你,你……”
说到这里,饶是宦海沉浮、城府深沉的赵训,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祖父现在叮嘱这些太早了,”赵瑾之道,“陛下要挥师,少说还得等个三五年。”
一句话将气氛破坏殆尽。
赵训捏了捏鼻子,一时哭笑不得。
既然赵瑾之有了决定,赵训在饭桌上坐下来之后,便定下了基调。赵定方和赵定勉都有些意外,但老爷子才是一家之主,他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只不过接下来,灌侄子喝酒的劲头就更大了。
这份好意赵瑾之推不得让不得,只好接下,结果就是明明说好只小酌几杯,但等从赵家出来,已经半醉了。
这样自然无法骑马,因此赵家派了车送他回来。
到了巷子口,赵瑾之便被一阵辣椒爆香的味道给呛醒了。他揉着鼻子下车,吩咐车夫回去,自己慢悠悠的往里走。
这个味道,只有清薇做得出来。
现在长寿坊的人家早已习惯每天早晚闻着清薇家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气用晚饭。虽说自己吃不到,但闻着这香气,便显得自己正在吃的东西也就不那么糟糕了。实在不行,就吃两块胭脂卤肉凑数。
——做卤肉的卤汁和寻常的不太一样,隔一段日子就要更换。换下来的清薇也不倒掉,坊里哪家想要,只管来取。所以现在,众人只要舍得,每月花费几十个铜子买些肉回来卤上,便能在家里吃到胭脂卤肉了。
这东西如今传得名声大了,连京城其他地方的百姓亦有耳闻,长寿坊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借着近邻的便利,能得一份卤汁,是别处再没有的好处,自然也心满意足。
走到清薇门口时,爆香的味道里又多了其他几种调料,赵瑾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懒得敲门,直接踩着旁边的一棵树,借力就上了墙。只是一上来他便暗道不妙,酒意上涌头脑发昏,险些就这么栽下去。
虽然到底没栽下去,但也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清薇闻声从厨房里出来,便见他姿势诡异的蹲在墙上。
好在赵瑾之爬墙也不是第一次,清薇没看出他的窘迫,只是问,“赵大哥回来了?”
“是。”赵瑾之这会儿动都不敢动,生怕在清薇面前栽下去,那就太丢人了。偏清薇没有回厨房取,反而朝这边走了过来。靠近之后,她便闻到了酒气,不由皱眉,“赵大哥喝了酒?”
“是。”赵瑾之道,“长辈们相劝,拒绝不得。”顿了顿,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打发清薇的理由,“赵姑娘,你的锅要糊了。”
清薇慌忙转身回了厨房,还不忘道,“你先回去洗一洗吧,我再猪呢比些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些。”
话音才落,就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她忙转过头,墙上已经没人了。这是跳下去的还是摔下去的?清薇有些担忧的问,“赵大哥?”
“无事。我先回去了。”赵瑾之呲牙咧嘴的躺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扬声说道。
清薇想了想,就是真的摔了,自己也不能去扶,索性就当做不知道。于是心安理得的转身进厨房去了。
这里赵瑾之却是在心头暗暗懊恼,往后这酒还是少喝。喝酒误事,古人诚不我欺!
赵瑾之既然回来了,清薇这里自然也就加快了速度。等赵瑾之沐浴更衣,爬楼梯翻墙过来时,她的菜已经可以上桌了。临时用柠檬汁调制的醒酒汤酸得赵瑾之有种牙齿都要掉下来的错觉,见爆得又香又辣的的螺蛳端上来,便忍不住夹了一个放进嘴里。
酸味倒是被冲散了,但那股香、辣、咸、鲜的味道太过霸道,强势的占据了口腔,直冲入肺腑之中。
赵瑾之辣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好”字。不过适应了之后,便觉得这种味道简直能让人上瘾,吃了一个还想吃下一个。于是不知不觉间,一大盘螺蛳就被吃得差不多了。
赵瑾之这才注意到,清薇竟没怎么动筷子。
“赵姑娘见笑。”他放下筷子,“回去光顾着喝酒,没怎么用东西。”
也不知是醒酒汤的效果,还是爆炒螺蛳味道太刺激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半分酒意,显得十分清醒。
“无妨。”清薇说,“还有两条鱼,一条是糖醋的,另一条炖了汤,煨了鱼片粥,赵大哥正好喝一点,暖暖胃。不过,怕是要请赵大哥帮忙拿过来。”
糖醋鱼盛在盘子里倒还好,砂锅鱼片粥还在火上,又烫又沉,清薇却是没有办法的。
赵瑾之仿佛不怕烫,直接伸手将砂锅从火上提了下来,拿到了外面的桌子上。
清薇一直盯着他的手看,“赵大哥小心些,别烫着了手。”
赵瑾之放下砂锅,将手伸给她看,“不要紧,我皮糙肉厚,烫不着。”见清薇不说话,只得又道,“其实是使力的一个小技巧,烫也有些,但没有那么严重,最多微微发红,过一会儿就好了。”
清薇这才点点头,小心的将密封的砂锅打开。鱼片粥的香气弥漫出来,赵瑾之便顾不上说话了。
两人盛了粥,坐下来吃饭。清薇才问,“赵大哥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她也是今天才意识到,赵瑾之从前总上下楼梯,多半是做给自己看的。以他的伸手,似乎根本不需要。没见醉了还能爬墙么?她在宫里时倒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说护卫皇城的上四军如何如何骁勇,武艺出众。从前没有明确的认识,这会儿才算是对上了。
赵瑾之道,“我师父是京畿一带有名的拳师陈耀祖,因听过祖父之名,才愿收我做记名弟子。不过我从十二岁拜师,二十岁出师下山,只跟着师父学了八年的时间。其他刀枪剑戟,都是后来在军中,跟着旁人胡乱学的。”
清薇点头,“我听过这个名字。原来赵大哥是陈家拳传人,失敬。”
“传人不敢当。只是个把式,勉强不丢人罢了。”赵瑾之谦虚道。
见清薇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语气和神态都是少有的活泼,很显然对这个问题十分感兴趣,他心下一动,便道,“赵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趁兴耍两趟,可好?”
“可以么?”清薇眼睛一亮,却又有些迟疑,“这是正经的功夫,以此娱人,怕是不妥。”
“不过朋友间助兴而已,说不上娱人。我们也并没有这样的忌讳。”赵瑾之道。
清薇这才放松了表情,期待的看着他,“那赵大哥就请吧。是否需要将佩剑取来?”
“不必。”赵瑾之左右看了看,见旁边放着一块木板,一头细一头宽,倒有些像刀的形制,便抓在手里,道,“这个也勉强一用。”
他将自己会的十八般武艺都耍了一遍,最后扔了手里的木板,打起正宗的陈家拳。一趟拳打完,气血活络,身上仿佛有热气蒸腾冒出。看得清薇大为惊讶,一双眼睛一直停在他身上。
举凡男子,在心上人面前,都不免会想表现出自己的强大和可靠,所以赵瑾之也不避讳,任由清薇打量。心中得意的同时,也生出几分明悟。
在赵瑾之的印象中,清薇从第一次见面,就一直表现得沉着冷静,即便是那日被自己从歹人手中救下,虽然慌乱,但也没有差错。这份涵养和能耐,也着实令人佩服,只是难免又让人猜想,宫中日子想必不好过,所以她才养成这般性子。
今日她身上倒是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女般的情状,让赵瑾之新奇之余,亦不免对她多了些了解。想来人总不会只有一个性子,她有沉稳心性,自然也有活泼之态,只是平日里极少会表现出来罢了。
不知何时,她才能毫无顾忌的在自己面前,将这些都展露出来。
一个念头忽然从赵瑾之脑海中闪过,他对清薇道,“赵姑娘在这里稍等片刻。”然后也不等清薇答应,就动作飞快,兔起鹘落的翻过围墙去了。
清薇:“……”平日里还要委屈自己用楼梯上下,真是难为他了。
不一会儿赵瑾之就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将手里的东西往清薇面前一递,“给你。”
“这是什么?”清薇没有接过,而是问。
赵瑾之将拿东西往她手里一塞,“是一把匕首。我当年出门时,祖父给我防身的,如今已用不上了。这东西做得小巧好看,又方便携带。赵姑娘带着防身吧。”
清薇低头仔细的看了看手里的匕首。柄和鞘都是银质的,上面还雕了花,看上去十分富丽堂皇,不说出去的话,恐怕都以为只是装饰的小玩意儿吧?但只要将匕首抽出来,便仿佛能看到凛冽锋芒从其上发出,寒意逼人。
清薇不懂匕首,但还是识货的,这必定是好东西。所以她将匕首放回鞘中,递给赵瑾之,“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我留着已经没用了,白放着而已。”赵瑾之道,“你现在生意越做越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麻烦。有个东西防身,也让人放心。这阵子我在你这里用晚饭,也没说过劳烦的话,饭钱更不曾付过。你心里若是过意不去,只当是我付了饭钱就是。”
清薇道,“这饭钱,就是在锦绣楼,也足够吃一年了。”
赵瑾之便含笑道,“既如此,我也在你这里吃足一年,用这匕首抵账,如何?”
“也罢,我将来的席面,卖得只会比锦绣楼更贵。”清薇想了想,还是将匕首收了起来,“多谢赵大哥。其实我也正想物色这么个防身之物,只是总找不到好的。”
“不必客气。”见她收了,赵瑾之才坐下来,继续喝粥。
清薇将匕首抓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又问,“我看赵大哥平日佩的是剑,想必剑法十分出众。只是你师父教的又是拳,不知剑法和拳法,赵大哥更擅长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