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特勒·德林沃德
“你说干掉就干掉吧。”
男孩又深深吸一口烟。“你说你住在旅馆?”他敲敲他背后驾驶室的窗户,玻璃窗降了下来。“喂,去旅馆,公路边上。我们要放下客人。”
司机点点头,玻璃窗又升上去。
车箱里闪烁的光纤灯继续变幻着颜色,循环变成各种黯淡的色调。阿修觉得男孩的眼睛似乎也在闪烁,是老式电脑显示屏的那种绿色光芒。
“你记得转告德林沃德。你告诉他,他已经是历史了,他被遗忘了,他老了。告诉他,我们才是未来,我们不会给他或任何像他一样的家伙任何机会。他应该被关进历史垃圾博物馆,与此同时,和我一样的人,将在属于明天的超级高速公路上驾着豪华轿车飞驰。”
“我会转告他的。”阿修说。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但愿别感冒才好。
“告诉他,我们他妈的已经为现实重新编制了程序。告诉他,语言是一种病毒,信仰是一种操作系统,祈祷不过是他妈的垃圾邮件。记得转告我的话,否则我干掉你。”那小子说话的声音透过烟雾轻飘飘地传过来。
“记住了,”阿修说,“你可以让我在这里下车,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
那小子点点头。“很高兴和你说话。”他说,香烟让他的声音变得成熟了些,“你要知道,只要我们想干掉你,我们可以立刻把你删除。你明白吗?只要轻轻一点,你就会被随机重写,一切归零。你没有选择权。”他敲敲背后的窗户。“他在这儿下车。”然后他又转向阿修,用他的香烟指点着。“这是用人造蟾蜍皮做卷纸的,”他解释说,“知道吗,现在人们已经能合成蟾毒色胺了。”
车子停下,车门打开,阿修有些困难地爬出车厢。他手上的皮带被割断了。阿修转过身,车里面是一团翻腾的烟雾,还有两盏灯一直在闪烁着。现在灯光转为铜色,恰好是蟾蜍眼睛的颜色。“这他妈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占有绝对优势,阿修。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还有,很遗憾听到你老婆死了。”
车门关上,加长豪华轿车无声无息地开走了。阿修距离汽车旅馆还有几百码距离,他站在原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然后从红、黄、蓝三色的广告灯箱下走过。上面正大肆宣扬可以想象得到的最美味的快餐,其实不过是汉堡包罢了。一路上没有任何意外,他安全抵达旅馆。
每个小时都在刺伤你,最后一小时取你的性命。
旅馆的前台后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年轻女人。她告诉阿修,他的朋友已经帮他办理好了登记手续,然后把他房间的长方形塑料钥匙卡递给他。她有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那张脸隐隐约约有点像啮齿类动物,尤其是当她一脸怀疑表情打量别人、然后放松下来、露出微笑的时候。她不肯把德林沃德的房间号码告诉他,还坚持要给德林沃德的房间挂个电话,通知他的客人已经到了。
德林沃德从房间里出来,走进大厅,冲阿修招手打招呼。
“葬礼举行得怎么样?”他问。
“结束了。”阿修回答说。
“不想谈葬礼的事?”
“不想。”阿修说。
“很好。”德林沃德笑起来,“这年头就是话太多。说说说。如果人人都学会默不作声忍受痛苦,这个国家会好得多。”
德林沃德带他去他的房间,穿过走廊时路过阿修自己的房间。德林沃德的房间里到处铺满打开的地图,有的摊在床上,有的贴在墙上。德林沃德用颜色鲜艳的标记笔在地图上画满记号,弄得上面一片荧光绿、嫩粉红和亮橙黄色。
“我刚刚被一个男孩绑架了。”阿修告诉他,“他叫我告诉你,说你应该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而和他一样的人则乘着豪华轿车飞驰在人生的超级高速公路上。诸如此类的话。”
“小杂种。”德林沃德咒骂一声。
“你认识他?”
德林沃德耸耸肩膀。“我知道他是谁。”他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重重地坐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什么狗屁都不知道。你还要在镇子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周吧。我要了结劳拉的身后事,照料我们公寓,处理掉她的衣服物品,所有的一切。这么做肯定会把她妈妈气得发疯,不过,那女人活该气得发疯。”
德林沃德点点他的大脑袋。“那好,只要你一处理完,我们立刻离开镇子。晚安。”
阿修穿过走廊,走回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和德林沃德的完全一样,床头墙壁上挂着一副血红色的描绘日落的油画。他用电话订了一个芝士肉丸比萨,然后去沐浴。他把旅馆提供的所有小塑料瓶装的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倒进浴缸,搅出大量泡沫。
他的块头实在太大,无法完全躺进浴缸,可他还是半坐在里面,舒服地享受了一个泡泡浴。阿修曾对自己许诺,一旦出狱,一定要好好享受一次泡沫浴。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洗完澡不久,比萨就送来了。阿修吃下整个比萨,又灌下一罐不含酒精的清啤。
阿修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想,这是我重获自由之后睡的鱼脸孔的神、只遗留下干枯的双手的神——遗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天上坠落的陨石、森林大火的残留物,谁也说不清……
阿修猛地惊醒过来,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的额头上覆着一片湿冷的汗水,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了。床边电子表的红色数字告诉他,现在是凌晨1:03分。旅馆外面霓虹灯招牌的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阿修站起来,晕晕乎乎地有些辨不清方向。他走进旅馆房间的卫生间,没有开灯就直接方便,然后回到卧室。在他记忆中,刚刚做过的梦依然清晰鲜明,但是他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个梦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从外面照进房间的灯光并不很亮,不过阿修的眼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一个女人正坐在他的床边。
他认出了她。即使混在一千人中,甚至十万人中,他也能一下子把她认出来。她身上仍穿着那件下葬时穿的海军蓝套装。
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却是他熟悉的语调。“我猜,”劳拉轻轻说,“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修没有说话。
他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她:“真的是你吗?”
“当然是我,”她说,“我很冷,阿修。”
“你已经死了,宝贝儿。”
“是的。”她说,“我已经死了。”她拍拍床上她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在我身边。”她说。
“不必了。”阿修说,“我觉得我还是坐在这里比较好。我们俩之间还有些事情没有搞清楚呢。”
“比如说我已经死了的事?”
“也许吧。但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死的。还有你和罗比的事。”
“哦,”她轻声说,“那件事呀。”
阿修可以闻到——也许他只是想象自己能够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鲜花和防腐剂的味道。他的妻子,他的前妻——不,他纠正自己的叫法,应该说他已故的妻子——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凝视着他。
“阿修,”她说,“能不能来根香烟?能替我弄一包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
“确实戒了。”她说,“不过我现在用不着再担心什么危害健康了。而且,我觉得抽烟可以让我精神安定下来。前台大厅有自动售货机。”
阿修穿上裤子和T恤,光着脚去到大厅。值夜班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正在看一本斯蒂芬·金的小说。阿修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盒维多利亚女士香烟,然后找值夜班的人要火柴。
“你住的是禁烟房。”夜班职员说,“你得保证打开窗户,才能抽烟。”他递给阿修一盒火柴,还有一个印着旅馆标志的塑料烟灰缸。
“知道了。”阿修说。
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摊开手脚,躺在他揉乱的被子上。阿修打开窗户,把香烟和火柴给她。她的手指冰凉。当她点火时,阿修看到了她的指甲:过去修剪得整洁大方的指甲现在参差不齐,指甲缝下塞满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