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神君
月宫之中——
一个女子脸色惨白地独自坐在桌旁,以手支着下颚,眼神空洞地瞧着房内一角正立着的巨大的雕花壶,她余下的另一只手轻轻敲击桌面,下嘴唇已被自己咬得失了血色,身子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来到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我甚是难过,心疼地走上前将她抱在怀中,她缓慢地仰了头将我望着,随后又乖乖埋首。我抚摸她的发端,轻声道:“月华,想哭就哭出来罢。”
她静默许久,才终于轻声啜泣起来,而后好似终于能发泄一般,愈哭愈大声,我想,她大抵是压抑地太久了。
“师姐,我从初有灵识时便知晓,我同旁的仙神都不一样,所以他们欺我辱我,我也都默默受了。这些年来,从未有人真正地关心我爱护我,天君忌讳着我是私生之女,从不与我亲近,月歌哥哥幼年起便不爱说话,与我也始终疏远着,至于天后……”她似乎轻笑了一声,“不说也罢。”
“仙神二界总思量我是青葵的一魂一魄,处处防备着我,彼时他们同天后共同要我前去长留,其实哪是要让我学什么本事,说到底,不过是想将我逐得愈远愈好。可我如今倒真想感谢他们,我最幸运的事,便是去了长留,认识了师姐你,两位师兄和师父,对了,还有蓐收哥哥,只有你们不计较我究竟是何来历,待我真心……”
“只是可惜,如今,我还是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说我是细作,是将仙神二界出卖的细作……”她身子猛地一抖,“我不是,可即便我是,他们待我这般,我这么,也无可厚非。可是,我有什么错呢?师姐,纵然我是青葵的一魂一魄渡化而来,可我终究不是她啊,这么多年,我有什么错呢?”
她将这句话说了几遍,我心中默默叹息,是啊,她并非青葵,那么青葵所要承受的种种,为何要她来承受呢?她究竟,有什么错呢?
我沉吟许久,同她道:“月华,你不要怕,我信你,也会帮你。若你当真是细作,我凤楚会亲自手刃你。可若你不是,那些伤害你的,无论是谁,我都只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满脸震惊地抬起头,眼神之中尽是不可置信,我冲她笑一笑,点头示意。
“你只管放宽心做你的新嫁娘便可。”
她半是犹疑半是笃定地点头,我又安抚了一阵,她大抵也是太累,很快便睡着了。
我这才出了月宫。
月华身为月神,每晚都要当值,然因了她的婚期,她这月神的值也便不用再当,而下一任月神之选也暂未定,是以凡世这几日都是由四海水君替着连日地降雨,也不知会否弄出个什么洪灾……
虽则月神不当值,凡世的夜里最暗,然这天上也仍不可避免地要稍微暗一些,我低着头瞧着满地的星子,颇有兴致地一颗颗地踩起来。
踩到一半,眼前突然出现一个黑黑的人影,我觉着这么晚还能如我一般在外溜达的人也着实是挺有闲情逸致的,遂默默抬了头将他望一望。
——司命神君。
他见了我,一双眼闪过些惊疑不定的情绪,许久回了神,才自顾自笑起来。
“凤四公主,好久不见。”
我自觉和他并无多少交情,至始至终不过是仙神二界一个同僚罢了,每回有劳什子大事集会才能见上一面,也便是照面打个招呼,遂这次我也依旧只是扯了扯面皮,十分客气地回道:“当真好久不见。”
然这句话似乎挑起了他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回忆,他甚没头没脑地向我问了句:“这么些年,你过得还好罢?可曾再……困扰难受?”
我十分费力地将懂事以来同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再想一番,着实觉得他这句话毫无来由。
“司命说笑了,本上神过得甚好甚开心,没甚烦忧恼人的事,有劳记挂。”
他听了这句,半晌才回过神来,而后自嘲地笑一笑,“是我忘了,你早已将那些事尽数忘干净了……也罢,也罢……”
他说完就要走,我觉得他奇怪,想了想,还是将他拦了。
“司命请留步。”
他转了身略带探寻地瞧我,我有些尴尬,嘿嘿嘿地开了口。
“司命这几日可听说了月神要出嫁妖界之事?”
“自然,这事闹得仙神妖三界皆知,我为司命,又何来不知的道理?”他顿一顿,笑起来:“说来,月神月华也是你昔年的师妹,她此番命数,依你的性子,一定很是不平吧?”
我惊异于他倒是很了解我的性子,转念一想,他是司命,这些仙神的过往、性格,他弄得清楚些也似乎并没什么奇怪的。
“司命说得很是,不过我倒是很想请教司命,你掌管凡世命数,若是由你这么些年的经验来看,这妖族四皇子姬襄,可是良人?”
他再笑:“纨绔不化,固执己见,贪生怕死,欺软怕硬,决计不是良人。”
我心中凄凉,想着倘若今日我没有去为月华走这一遭,同旁人一样任由她嫁了,只怕便真的将她后半辈子葬送了。
“你也不必太为难过,我掌管凡世命数许多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有些人的命数,便是天生的劳苦难过,但有些人,却亦能在大灾中逃离,月华是青葵的一魂一魄汇集而成,她同青葵一般,是大凶之面相,但眉宇之间却总有英气尚存,是以虽则她此番被远嫁妖界,却并不一定便是命数尽时,大抵仍有贵人相助,能够逢凶化吉,命途自此坦荡。”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宽慰了些,却仍是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些,可当真?”
他似听到了什么十分好笑的话,认真地笑了起来,一双眸子甚为璀璨。
“我何时骗过你?”
不知为何,他这个模样,我看着很熟悉。
脑中翻滚些细碎的画面,可要深究,却又觉得头疼欲裂……
我急于去往寝殿休息,冲他招呼了一声,却不想还未走出几步便再次被他喊住。
“改日你来我宫里瞧瞧吧,有些事,你总要想起来的……且你这么不明不白地住在天宫之中,虽则是有天宫太子未嫁过来的娘子的名分,月歌却也并未向旁人告知,这个中原因你竟从未想过么?”
天上的夜明珠晶莹却不夺目,淡淡的光华照到眼中,我只依稀看到司命极缓地从身前走过,他路过我身前时,淡淡瞥我一眼,而后疾步离去。
我不知他说的是何事,因了我整个的心思,全部被引到最后一句上了。
月歌他,的确至今也未曾告知任何人我于天宫的存在……
那一夜月歌许久也未再回寝殿中来,我心中烦闷,脑子里胡思乱想得厉害,一会觉着他大抵是不大愿意承认这桩婚事,可既然不愿承认,当初何必要求?一会又觉着他或许是将我当做哪个姑娘家的替身,这实则是从前在凡世看到的话本子里时常出现的情节……这么想着,我觉得胸腔憋了口气,加之今日实在很乏了,便先睡下了。半夜里恍惚听见身畔的床板嘎吱嘎吱地响起来,我也未细察,转个身兀自又睡了。
第二日醒转,又是独自一人睡在殿中,我将脸上的发丝拂开,撇了撇嘴,心中暗自想,倘若以后当真嫁过来,必要每夜将身为夫君的那个人牢牢抓着,即便是晨曦初露,他比我先醒来,也不教他起得来床,总归我每天一睁眼都是要瞧见他的,这样才圆满。
我觉得自个儿甚英明。
这样英明的我在起身后从菀儿处收到了一件从天宫制衣局拿来的衣裳。
暗红色金线印花长袍,广袖口缝着两个并不大显眼的月字,看来十分庄重且包含着一股甚低调的奢华,是天界一贯的作风。
由着这送来的日子看,天界是要月歌作为月华大婚的送亲使了。
我脑海中浮现昨日司命同我说过的话,觉得月歌他大抵对我不十分坦诚,虽则也是我胡乱揣测,但他不告知旁人我的存在,我实在不能大度到觉得是他为我着想。
我十分坏心地将衣服抖开,准备从里处施些法捅上几个洞,叫他明日出一出丑,看他还如何再在别个姑娘跟前风华绝代……
可这么一抖,竟让我发现了这衣服的内里,乃是妖界小厮的一贯装束……
我觉得诧异,心中无数想法袭来。
而最符合月歌性子的那个,莫不是……?
我想求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