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无路(四)
月光如水,群山静伏。
清凉的月色一泄而下,映得天幕黛青,深深浅浅,犹如泼墨画作。
阳明峰,天坛宗真传弟子命牌供奉之所。忽然,最核心位置的一间小屋内突兀地传来一道咔嚓之声。
咔嚓——!
原本斜靠在殿外台阶上,正有些睡意朦胧的守殿弟子猛地一跃而起,就一阵风般刮进内殿。片刻后,内殿中响起了惊骇的喊叫:“轩辕……轩辕师叔的命牌碎了!”
殿内引灵烛烛火摇曳,那守殿弟子跌跌撞撞地从内殿奔出,方才狼狈地扑倒在门前台阶上,才又恍然想起什么般,连忙抖着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传讯符。
然而不等他将传讯符放出,殿外忽然一道流光闪过,就有人从那流光中疾步而出。
来人身形瘦长,颔下三缕柳须,面容清奇,神情威严。他身披黑白道袍,大袖翻转,在这夜色中犹如一卷古拙水墨般翩然而来。
“进来!”他疾步走过,忽地将袖一拂,便带起一股劲风,将门前的守殿弟子掀得翻身而起。
守殿弟子忙躬身跟上,没走几步,黑白道袍的男子便已转入内殿,他遥遥探手一抓,便将一枚裂成两半的命牌抓到了手中。
这命牌色作玄黑,正中一道裂痕自上而下,似被利剑劈过,裂口光滑,散发出森森寒气,寒意吞吐,竟能刺骨。
命牌中央的“轩辕铭”三字亦被左右一分两半,使人触目惊心。
这是剑气所致!
“剑修!”男子唇齿之间森冷吐音,“剑修杀我徒儿!”
守殿弟子躬身跟在其后,脸上微微变色。
黑白道袍男子将目光一瞥,落在守殿弟子身上,又道:“还不传讯?”
守殿弟子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又将传讯符取出,以灵火点燃。
当夜,天坛宗阳明峰上空绽放出连串冰冷如同日月凋敝的灵光,举宗震惊,这是核心弟子死亡的昭讯!天坛宗十大核心弟子之一,轩辕铭,被人诛杀,形神俱灭!
于此同时,外殿一侧不起眼处,一名化神期真人的命牌几乎在同一时刻碎裂了开来,却是迟迟才被人注意到。
左平洞府,已是近乎油尽灯枯的李琳强睁着枯浊的双眼,仍旧伏在床上痴痴凝望那被紧闭的门窗。
仿佛唯有这一个动作,还能稍稍抚慰她已经空落到无处可依的内心。仿佛唯有凝望,她才能感觉到人生犹有一丝色彩。
甘心?抑或不甘?
她已无处追寻答案。
而她更不会知道的是,那被她执着等待着回转身形的情郎,此时已灰飞烟灭在这天地之间。
已经不存在的人,又如何回来?
遥远的不知名处仿佛响起了震天的喧闹,那似乎带着难言震怒的吵闹声甚至大得远远传至了这一片黑寂之地。
然而李琳静伏在床上,却俨然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般。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来告诉她,她也失去了向外询问的力气。唯有床边一盏灯火仍然残烧,这是用灵酥油点的灯盏,寻常风吹不灭,因而依旧燃烧。便如她这微弱的生命之火,分明便要熄灭,却始终不肯真正退出这生命的舞台。
一扇门隔了,好似两个世界。
不,或许她本来就从未能够真正融入过这个仙人们的世界中来过。那些人飞天遁地,翻手风云,可笑蝼蚁不自量,还以为自己爬上了天,就真的是天上的一员了。
“左……”她无声地张口,她已经感觉到了,或许她真的就要死了,她已经等不到那个人再回来看她一眼,给她新的希望了。
床边灯火忽然摇曳,窗口缝隙间似乎透来了微风。
李琳干枯的目光依旧凝望门窗,一动不动。
不知何时,这寂静已久的室内便忽然响起一声极低的轻叹。
“唉……”叹声悠远,仿佛来自于那些无尽繁华岁月的开端,又在荒唐的岁月里渐渐洇开,终究化成一片意味难明的落寞。
“谁?”李琳惊得几乎要跳起。
然而显然,这样的动作她现在已经无力再做了。甚至,她便是想要稍稍扭头,去看看究竟是谁进到了这室内,谁在叹息都不能做到。
她只能无力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用眼角余光看到床边上,被灯火映照出来的一道狭长的影子。
那依稀是个男子的影子。
她还能看到的是,一双暗纹隐隐的黑靴,一片墨蓝色的衣角,衣角上连片绣着不知名的同色花纹。李琳想要看清些那到底是怎样的花纹,然而不知是她此刻已经目力退化,还是灯火太暗,又或者是这花纹原本便绣得极为模糊,她竟然不论怎样,都看不清这样近距离的东西。
但假如是韩素在此处,必然能够分辨出,此时站在李琳床边的这个男子,虽然面容模糊,可他的气息,俨然便与此前出现在千河谷地底,引得韩素注意的那道奇异气息,一模一样!
然则对韩素而言,李琳的最终结果已定,她却显然是不必再关注她最后的死状了。
这毫无意义,亦不能令韩素再更多痛快分毫。
因此她绝不能料想到,此前引得她疑惑追索,却最终未能探得真相的那股奇异气息主人,竟会出现在此处。
李琳床边的男子却在此时极低声地问了出来:“你后悔吗?”
他的声音极低,极轻,宛如来自幽深洞穴的一道潺潺流水,温柔清朗,又低暗压抑。他的声音那样令人熟悉,又那样令人陌生。
“你!”李琳被惊得不知为何竟生起了一丝力气,她反问,“你是谁?”
一旁的男子并不回答她,只又道:“左平已经死了,你可知晓?”他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仿佛他一点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在李琳面前说出这样一个消息,会对她造成多么强大的冲击。
而或许是这个消息果真太过使李琳难以接受,男子此言一出,李琳手上竟不知为何平白就生起了一股力气。她猛地撑起半身,豁然转头:“你说什么?”
不等男子答话,终于转过头来的李琳亦将男子面容映入眼帘。
“阿循!”再没有什么能比眼前看到的更能令李琳震惊了,她苍老的面孔在这一刻甚至惊讶得扭曲起来,她原本就有些微凸的眼眶更是被瞪得极大,她喉咙里发出了意味难辨的“荷荷”声。
李琳伸出了手,仿佛要去揪住男子的衣襟,又似乎是要去抓住他的手,她艰难地:“你……阿循……”
男子只是立在原处,他视而不见李琳的艰难姿态,依旧低声,温柔地、执着地问:“后悔吗?你后悔吗?祖母……”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含在唇齿间吐出。
这声音如此低柔,所有一切未尽的意蕴,包含那些曾经愤怒的、不甘的、屈辱的、痛苦的、忿恨的,等等等等所有难以言述的情绪,揉也揉不清,掰也不掰开,俱都包含在这简短二字间。
李琳凸起的眼球猛然间一颤,她张了张嘴,忽然大声:“我……”
然而仅仅只吐出这一个字,她的声音就又被卡在了喉间,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想再说了,而是她已经说不出了。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一刻全然止息!
她伸出手指,最终未能碰触到身边男子一分一毫。她圆瞪的、干枯的眼眶边上,却终于渗出了两行稀疏的泪水。
似乎许多年以前,她还是那个活得既屈辱、又骄傲,既卑微、又狂妄的先代帝姬、大唐郡主。
她在边远之地的房州,鲜衣怒马,扬鞭红尘。
那一切的一切,都未褪色,亦不曾远去。
而今,有这样一个人,不停询问她,后悔吗?你后悔吗?她却不能再回答了。
她后悔吗?
谁知道呢?